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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宿命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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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雅的眼神里,是跨越山海的脉脉温情。

薛绥轻轻摩挲着银铃,感受着上面的温度,眼眶微微泛红。

一个来自异国的公主,终究要困在这红墙中,煎熬半生。

“公主赠我的佛经,薛六必会每日诵读。”

她新剃的头皮,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只是这银铃太过贵重,薛六不该收。”

图雅摇摇头,将银铃轻轻套在她腕间。

“我羡慕你,能亲手斩断一头尘丝,而我……”

指尖划过手腕时,薛绥触到一片冰凉。

忽然明白了图雅眼底的寂寞。

这个被奉为圣女的女子,终究也只是皇权的贡品。

“公主珍重。”

“珍重。”

崇昭帝没有食。

次日便派王承喜前来传旨,准她腊月二十四那日离宫……

腊月二十四,小年祭灶。

宜出行,宜祈福,宜嫁娶。

本该是一个极好的日子。

可天未破晓,鹅毛般的飞雪便簌簌砸向红墙,将上京城装点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卯时,薛绥束好素巾披上斗篷,在含章殿辞别图雅,由两个内侍的引领着,缓步出宫。

刚到安福门,便见两辆马车停在落雪的宫灯之下。

薛绥笼了笼头上的斗篷,在小昭的搀扶下,慢慢走近,只看到一个剪影般的背影。

李桓负手而立,石青色云锦大氅被风掀起一角,像一只振翅欲飞却折翼的孤鹰。

“见过端王殿下……”

她的声音被风雪揉碎。

带着几分涩然。

李桓脊背微微一绷,慢慢回头看着她。

“本王领了父皇旨意,亲自送你去水月庵。”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青帷马车。

“你留在檀秋院的旧物,我都着人拾掇齐全了,回头你清点一下,若有缺漏或不妥之处,只管告知,本王自当差人送来……”

箱笼整齐,还有随行的锦书和四个侍女。

可以说,李桓做事很周全。

薛绥垂眸合十,“有劳王爷。”

鹿皮靴碾过结霜的青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李桓慢慢走近,抬手示意马车备好,亲手撩帘请她上车。

薛绥看一眼他袖口露出的青灰色里子,垂眸迈上马凳。

二人俱是沉默。

马车辚辚驶出宫门,别无他话。

薛绥裹着斗篷靠在车壁,听着辚辚车轮声里夹杂的市井喧哗。

“糖——葫芦——”

“好吃的糖葫芦——”

“蜜饯果子——糖霜栗子——”

“新到的胭脂水粉,姑娘们瞧一瞧喽——”

叫卖声此起彼伏,混着胭脂铺的香粉气扑入鼻腔,仿若隔世一般。

忽地,前方传来喜乐声——

金锣与横笛交织,惊得路边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小昭掀开竹帘,惊呼卡在喉间。

“姑娘快看!是东宫仪仗!”

薛绥心口一紧,透过纱帘缝隙望去。

十二对金吾卫执戟开道,身着绛纱公服,手持皇室玉节的礼部官员,身后跟着二十八抬朱漆礼盒。盒中的玄纁束帛、雁羔、珪璧等系着缂丝红缎,在雪光中泛着喜庆的颜色。

太子骑着一匹神骏飞扬的雪白银鞍马,缓缓行过御街,金冠上的宝石在冬日飞雪下,灼然生光。

李桓突然骑马靠近车侧,声音如冰碴簌簌坠落。

“今日是东宫纳采之礼,父皇着太子亲自往郑国公府提亲,以示天家恩宠……”

太子纳采自然是风光至极。

薛绥余光扫着他清贵端严的面容,忽然有些明白,崇昭帝为何要她今日离宫,又为何准许李桓相送……

她笑了一声。

喜乐声越来越近,夹杂着百姓的惊叹。

“太子殿下亲执活雁行纳采礼……”

“太子妃真是好福气!”

“纳采已如此隆重。出嫁那日不得铺成十里长街?”

“那可不嘛?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对这位郭三姑娘……很是上心呐。”

百姓的议论声很低,却字字清晰。

薛绥隔着纱帘望去,李肇的身影被飞雪揉得有几分模糊,银鞍配白马,脊背挺如青松玉柱,肩线却比从前瘦削了几分,面容看不真切,唯有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刻,好似覆了一层薄冰……

清俊孤高,遥不可及。

但即将迎娶新妇,应当是开心的吧?

只要他每日按时服药,情丝蛊的影响就会无限减小。等她到庵中想法子找到玉衡师姐,为他解蛊,从此他便能摆脱情毒,与太子妃举案齐眉,稳坐东宫……

也是一个好的故事终章。

“殿下,是端王府的车驾。”关涯低声提醒。

李肇握缰绳的手猝然收紧。

漠然望向那辆青缎马车,神情似被冰雪封冻。

按礼制,太子仪仗优先。

李桓示意小厮牵马退避……

等车驾停在一侧,方才欠身行礼。

“恭喜太子殿下纳采大吉。”

“承让了。”李肇面无表情。

“太子殿下大喜的日子,莫要误了吉时。”

李桓侧身,抬手示意,“殿下请——”

李肇抿紧薄唇:“皇兄有礼!”

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平静得可怕。

喜乐声愈发刺耳,马蹄踏碎满地薄霜,东宫仪仗浩浩荡荡前行……

即将与端王府的马车交错的刹那,小昭忽将车帘掀高半尺。

“恭喜殿下……”

李肇转头望来。

飞雪扑打在青缎帷幔上,车帘翻飞间,露出裹着素灰禅衣的女子,眉眼似雪地端坐如仪,双手合十,面容平静,宛如壁画里走下的菩萨。

二人隔着人群,相望不相即。

李肇调转马头,仪仗队继续前行。

朱漆华盖辚辚而过,在人群的瞩目里,掺着风雪割裂而出的一缕幽香,扑入青帷帘中。

恰似那夜在刑部大牢,被他凶狠地扯入那个滚烫的怀抱时,散发的幽然气息……

寒风卷着雪粒扑进车内。

薛绥猛地清醒,手中的佛珠突然掉落。

她弯腰去捡,却发现腿脚发软,险些栽倒。

“姑娘当心!”小昭急忙扶住她的手肘。

薛绥努力平稳呼吸,不去看小昭眼里的惊惶与心疼。

“没事。这风雪,吹得人有些发昏。”

仪仗远去,马车也慢慢启程。

直到车队消失在街角,李肇回头,才发现手掌已被缰绳勒出血痕。

天大的怒火,也被那声颤抖的声线击败了。

恍惚间,他好似又看到普济寺的假山下,风雪漫天,那个蜷缩在石缝里的小女孩,浑身是血,却平静又倔强地让他快走的模样……

“你快走……他们会打你的……快走……不要让人看见你……”

“他们是谁?你说出来,我帮你报仇,我保护你。”

“没有人可以保护我……你不要多管闲事!”

“不识好歹。”

“……”

风裹挟着细雪拍打在脸上,在他脸上凝成冰屑。

从此宫墙深深,隔着万重红尘。

一个在热闹的仪仗中走向皇权,一个在冷清的马车上走向庵堂。

终究是错付了。

马车驶出城门,颠簸着在雪地上碾出一道道辙痕。

终于在黄昏时分,停在水月庵外。

李桓下马,亲自为薛绥掀开马车帘。

薛绥裹着灰布斗篷,走下马车,抬头望着庵门上方的匾额,眼神澄明似秋水长天。

“平安,我只送你到这里了。”

李桓望着庵门,喉结滚动。

“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差人捎个信,我来接你。”

“既已剃发,便再无牵挂。就此长别——”

薛绥后退三步,欠身行礼,素脸上满是拒绝。

“多谢王爷相送,替我问长姐安好……”

李桓眉头压得极低,“她不是很好。每日都在等你消息,身子也憔悴许多,太医说胎象不稳……”

薛绥看着他欲又止的模样,心中已然明白。

“往后,我会在水月庵里,每日晨昏三炷香,为长姐和王爷祈福。”

李桓沉默片刻,转身离去。

“王爷。”薛绥突然喊住他。

李桓停步,薛绥慢慢走上前去,驻足低眉。

“清辉殿里,确实是我换的药。萧贵妃死于我手。”

李桓抬眼,望向头顶盘旋的飞雪:“我知道。”

薛绥盯着他的眼睛,“那王爷为何不赶尽杀绝?”

“看你和李肇痛失所爱,也算解恨……”

李桓自嘲地一笑,将后半句咽回喉间。

“你我从前种种,只当两不相欠,扯平了。”

薛绥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轻声道:“那便各自成全。”

“若有来生——”李桓喉结微动,凝视着她霜雪般冷漠的容颜,轻声道,“愿你我生在寻常人家,春日赏花,冬夜围炉,不必懂什么家国天下,更不必屈服于宿命樊篱……”

“今生未渡,不盼来世。”

薛绥垂眸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弯腰告辞。

雪愈发大了,禅房外的老梅被压弯了枝丫。

她望着漫天素白,示意小昭前去敲门。

庵门“吱呀”打开。

山风掠过,一片银白的世界,尽显清寂……

薛绥转身走向庵门,跨过高高的门槛……

朱雀大街的喜乐声已然远去,银鞍马上飞扬的男子,也只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她摸出袖中的半块龙涎香,轻轻丢在庭中的香炉里……

李桓死死盯着她纤弱的背影,直到庵门缓缓关闭,才翻身上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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