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秀小尼引着薛绥往水月庵内走去。
廊下积雪未扫,踩上去咯吱作响。
小尼声音怯生生的,“施主,慧明师太到了。”
许是庵中清冷,她的声音有点紧张的鼻音。
薛绥抬头迎视,月洞门内转出一位老尼,灰袍素净,从颈间垂下的一串菩提子,在雪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面容庄肃,眼神深幽而慈悲。
“阿弥陀佛,可是薛施主?”
皇帝赏了百两黄金,用来修葺庵堂,水月庵得了恩泽,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对她的到来,不说殷勤备至,却也事事周全妥帖。
薛绥屈身行礼,“正是薛六,叨扰师太清修了。”
老尼打量薛绥片刻,双手合十,眼角皱纹里似藏着万千语。
“昨夜梦见白梅著雪,便知有贵客临门,果然迎得施主前来……”
她与其他修行女尼,到底不同。
薛绥明白师太的顾虑,躬身行礼。
“有劳师太,替我主持剃度仪式。”
老尼点点头,领着她走入大雄宝殿。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佛像慈悲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在俯瞰人间悲欢。
蒲团上有淡淡的艾草香,混着陈年的香火味,叫人莫名心安。
薛绥闭上眼睛,跪在蒲团上,听着慧明师太诵念佛经的声音,莫名地走神,想起李肇在牢里说过的话——
“天塌下来,孤也要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如今她真的离开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施主可是有心事?”慧明师太轻声问道,手中佛珠轻捻。
“师太法眼如炬。”薛绥垂眸,望着蒲团上的纹路,没有在佛前撒谎。
“施主自行剃发,贫尼以为早有决断。如今观之,或有难舍?”
“不过是红尘里打了个转,断了便断了。”薛绥抬手拂过发顶,笑了笑,“尘缘早去,如今想借师太手中刀,行个清净名目。”
“施主眉间有戾气,”老尼忽然开口,幽幽一叹,“莫不是有放不下的人,或是未了的事?”
薛绥平静地抬头,望着她,又望向佛像,轻声道:“放不下,也不得不放。就像这庵堂外的雪,落在掌心是凉的,攥紧些,就会化掉。”
慧明师太微微一笑:“世间事,求不得是常态。施主不妨看淡些,一切自有定数。”
“师太说得是。”
“贫尼见你眼底青黑,神思倦怠,或再静养些时日……”
“师太莫怕,我命硬。”
“善哉!那贫尼为你取法号‘了尘’,可好?”
“敬谢师太。”薛绥叩首,额头触地。
慧明师太不再多,持戒刀念道:“第一刀,断无明。第二刀,断嗔痴。第三刀,断爱欲。”
说罢戒刀虚拂她头顶,没有剃下多少头发来,仍以黄绸裹住碎屑,投入香炉焚化。
“愿去一切恶,愿修一切善,愿度一切众生……”
随后,她取来一个观音净瓶,以柳枝蘸水轻洒她肩头。
“一洒净身,二洒净心,三洒净性。”
声音落下,她双眼微阖,颔首示意。
身侧的小尼取来一件禅衣,为薛绥披上。
慧明师太轻声道:“了尘,你从此是佛门中人,须守清规,断红尘。”
佛前的烛火,无风自动。
薛绥叩首:“谨记师太教诲。”
仪式结束,薛绥在小尼引领下回到住所。
禅房设在后院,推开窗便是一株老梅,枝丫上挂着的冰棱子,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小昭忙着铺床,看到薛绥回来,嘴里便开始念叨。
“姑娘,等开春了,咱们在院子里种一些花儿吧,这院子太素了……”
“素些不好吗?”薛绥打断她,目光落在案头铜镜上,里头映出个光头女子,眉眼清瘦,下颌尖尖,如出鞘的宝剑,眼神带笑,却凝着一层薄冰似的清冽。
她满意地摸了摸头顶。
“省了梳头的工夫,能多做不少事。”
小昭撇了撇嘴巴,摸她发顶,眼眶又红了。
“姑娘,这些是您的旧物,你清点一下。”锦书领丫头抬着两个箱笼进来,语气平和,如往常一样。
方才薛绥在大雄宝殿的时候,她便带几个小丫头将禅房都安置好了,房间里炭火烧得暖烘烘的,桌椅擦得锃亮,薛绥惯用的青瓷笔洗、羊毫笔都摆上了,连临窗的矮几都照以前的老样子,铺了一层素绢,用镇纸压得平平整整。
与檀秋院里相比,这里简陋了许多,但胜在窗明几净,禅意盎然。
薛绥微微一笑,指尖拂过箱笼上的铜扣。
“姑姑操持庶务,从不出错。我放心。”
小昭噘着嘴,弯腰整理箱笼,忽然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描金漆奁和几个黄杨木盒。
里面装着薛绥从前用的香粉,胭脂,绒花,各种步摇钗饰等俗物……
姹紫嫣红的颜色,撞入眼底,在素灰的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小昭眼圈又是一红,正要开口询问如何处置,就见薛绥伸手接过来,轻轻拨弄两下,又随手搁在案头。
“都留着吧。”
锦书往笔洗里蓄好清水,温声道:“姑娘若想念从前的物件,只管告诉婢子,婢子去寻。”
薛绥摇头,指尖抚过匣子上的牡丹细纹。
“从前的景致再好,也是给别人看的。哪像如今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锦书微微一笑:“婢子明白。”
薛绥喜欢锦书的妥帖,是个极为可靠的管事者。不用明示什么,她便能了解她的需求。
“大郎君有消息吗?”
锦书低眉颔首:“大郎君过几日再来,说是等姑娘平静一些。”
她有什么不平静的呢?
大师兄想得忒多了。
薛绥坐在窗前,望出去。
这扇窗对着空山,山风掠过,带来清新的凉气。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一轮明月爬上山顶,清辉漫过庵堂飞檐,雪光下光秃秃的银杏,直指苍穹……
薛绥立在窗前远眺,忽觉心口微痒,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打了个转,又轻轻叩击心门,心跳陡然快了许多。
她用力按住胸口。
这翻涌的躁动,比往日更为剧烈几分……
不思风月,风月却乘夜而来,撩动心扉,撞入脑海——
李肇握剑时的冷眸,如深潭寒星般明明灭灭,策马扬鞭的模样,如惊鸿掠影挥之不去,玄色锦袍的衣角,如同藤曼在她的心尖,缠缠绕绕……
“若我此刻吻你,算不算自投罗网?”
男子低哑滚烫的声音,伴着蚁虫般啃噬的痒意,在经脉中横冲直撞,灼烧着她的知觉,好似有温暖的气息擦过耳侧……
明明离开含章殿前,才喝过药的。
看来有些疾症,不是喝药就能解决的……
“姑娘,该用膳了。路上颠簸辛苦,滴水未进,你快趁热喝一碗山药羹,暖暖身子……”
小昭捧着托盘进来,关切地招呼。
薛绥坐在青竹藤椅上,按住胸口闭紧双目。
“你听到马蹄声了吗?”
小昭将粥碗放下,奇怪地看着她,驻足聆听片刻,摇摇头。
“姑娘听错了吧?”
薛绥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模模糊糊,好像是夜风的呜咽,慵懒、蛊惑,慢慢消失在庵堂外的石阶中。
风很大,将禅房的门碰撞得吱呀两声,砰地关上!
薛绥摸着案头的佛经,忽然冲上前去,用力推开窗户……
雪夜的山中很冷,一只鸽子扑棱棱飞来,落在她的窗前。
薛绥轻轻拢住它,托住它的爪子。
鸟爪上,空空如也。
小昭站在窗边笑,“原来是灵羽呀。姑姑说,昨夜打点行装时,它突然飞了出去,遍寻不见,还以为要回王府去找它呢,居然自己寻到这里来了……呀,灵羽,你可真是个小精灵……”
她伸手轻抚鸽子,拿出粟米喂它。
灵羽咕咕回应,羽毛在烛火中泛着柔和的光。
薛绥拿起笔,压抑着紊乱的呼吸,坐在案前轻轻写下——
抛却金钗换衲裙,青鞋布袜任平生。
满盘棋子皆祭了,唯余佛前一盏明。
字迹力透纸背,一笔一笔拖出长长的墨痕……
烛火跳跃,照亮她眼底的坚定。
窗外,月光如水,照亮了庵堂的飞檐,也照亮了上京巍峨的城郭。
“尘事未了,如何了尘?”
恩怨情仇,终会散去。
在这寂静的夜里,有人在爱恨中挣扎,有人在权谋中沉沦,而她,终究会是这局中最清醒的那个人。
只需在水月庵的晨钟暮鼓中,静待花开,重整自己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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