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缠绵了大半个月,直到立冬前夜才堪堪放晴。
宗正寺里,平乐公主等得焦躁不安。
一次次摔东西骂人。
骂陆佑安,骂顾介,骂陆家人,骂薛绥,骂李肇,骂所有可骂的人……
在宗正寺住了这么久,没有人愿意跟她说外面的情形,她出不去,也得不到半点消息,就像一只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鸟,时不时发作一次情瘾……
时而哭,时而闹,折磨得寝食难安。
她摔了所有的瓷器,砸了桌椅,甚至打伤了看守的宫人……
“你们这群狗奴才!当本宫是寻常犯妇?”
“狗奴才!连你也敢对本宫甩脸色?等本宫面见父皇,第一个便要剪了你们的舌头……”
“你们听见没有,放本宫出去!本宫要见父皇……”
侍候的宫人战战兢兢。
终于,在立冬这天清晨,崇昭帝来了。
明黄的袍角扫过门槛,龙纹靴踩在青砖上,声声沉重。
平乐怔怔地,松开了攥着茶盏的手。
“父皇!”
她目光瞬间亮开,见到皇帝便立刻扑入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激动得双肩颤抖,呜咽不止……
“您终于来了,儿臣好想您。”
崇昭帝低头看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没有出声。
“父皇……”平乐颤声唤着,声音里带着哽咽。
“他们都不肯好好侍候我,饭食里掺着沙子硌牙,被褥都有霉味了,连炭盆都不给添足炭火……父皇,儿臣实在熬不下去了……”
她自顾自地告状。
皇帝轻叹一声,示意王承喜将食盒轻轻打开,露出她最爱的点心——
栗子糕的甜香漫开……
平乐愣了愣,又流着眼泪笑。
儿时每回闯祸,父皇都会用点心哄她。
“尝尝,你母妃生前做过的,看看是不是那个味道……”
平乐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和母妃做的一模一样,父皇……”
“慢些吃,朕特意让人少放了糖。”
“父皇最疼儿臣了……”她忽然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等儿臣出去,亲手给您做栗子糕可好?用最新鲜的栗子来做,可好吃了……”
崇昭帝望着满地狼藉,目光落在女儿凌乱的鬓发上,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很快被帝王的威严所取代。
“平乐,父皇吃不成你做的栗子糕了。”
平乐的手指僵在半空,看着崇昭帝眼底结冰的寒意。
慢慢的,跪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哀求。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一时糊涂,真的不是儿臣毒杀母妃,真的不是……”
崇昭帝别过脸去,不愿看她的眼泪。
“既然错了,就要认罪伏罚。”
平乐磕头如捣蒜,“儿臣真的知错了……父皇,儿臣对父皇一片忠心,从不敢有半分异义,这次只是受人挑唆……您就饶了儿臣这一次吧,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够了!”崇昭帝猛地拂袖。
“你口口声声体恤君父,却私通敌国,残害后宫!朕若再纵容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说罢,见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泣不成声,崇昭帝又叹了口气。
“你呀,从小被朕宠坏了,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也怪朕教女无方——”
平乐眼中满是惊恐,“父皇,您不会真的要杀了儿臣吧?儿臣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崇昭帝摇头,“朕怎会杀你?”
他老眼里泛起泪痕,声音有一丝颤抖。
“可你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平乐瞪大了眼睛,只觉天旋地转。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皇抱着她在御花园放风筝,说她是最乖的女儿。也想起及笄礼上,父皇亲自为她戴上凤冠,说要为她挑天下最好的驸马。
这些再也回不去了吗?
“父皇!”她颤抖着伸手,抓住崇昭帝的衣袖,“儿臣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是您最疼爱的女儿。您忘了吗?您说儿臣是您的掌上明珠,想要什么父皇都会给……”
“是。所以是父皇纵容太过,害了你。”
崇昭帝慢慢抽回衣袖,背过身去。
“平乐公主李玉姝,勾连西兹狼卫,祸乱宫闱,戕害无辜,置社稷安危于不顾,擢发难数,论罪当诛……”
平乐如遭雷击。
崇昭帝吸一口气,“朕念及天家血脉,免其死罪——着即革去尊号,贬为庶人,发往朔州废苑幽禁,终身不得踏入上京半步。钦此。”
说罢,他大步离去,只留下平乐跪在地上,望着他的背影,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青砖上。
“父皇……”
“父皇,您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您的女儿啊!”
“父皇——”
“父皇!”
崇昭帝拂袖疾行,没有回头。
平乐瘫坐在地上,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在西市胡姬酒肆,顾介背叛她时的眼神,想到了许久不见的陆佑安,决绝离去……
她终于明白,在这皇权至上的皇宫里,从来没有什么骨肉亲情,有的只是利益权衡。
平乐被贬的消息传到含章殿时,檐角挂着的水渍未干。
宫墙上的青砖被雨水冲刷得泛白,发出幽冷的青光,几只啄食的灰雀振翅惊飞,掠过宫檐,好似在欢呼着什么……
文嘉带着冬序,捧着一把腊梅入殿,满脸都是喜色。
“平乐祸国殃民,有此报应也算是罪有应得,父皇护了她这许多年,总算下了决断……”
薛绥将小昭取来青瓷瓶,亲手将腊梅插进去,微微一笑。
“其他人呢?”
文嘉睨了她一眼。
“太子假传圣谕,父皇念其初犯,罚俸一年,禁足东宫,令他将宫中典籍重新编目校对,限期三个月完成……”
“端王自请守陵,父皇没有恩准,而是责令他前往国子监讲学半年,专授宗室子弟君臣大义……”
薛绥没有吭声。
文嘉问:“这个结果,平安可满意?”
薛绥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轻轻划过腕上旧疤……
“杀尽奸党,才叫满意呢……”
无论如何,纠缠这么久的事,终于尘埃落定。
皇子皇女受罚,可见圣怒之盛。
街头巷尾的茶肆酒楼里,说书人敲着方木,一天天感慨“天家无情”,百姓们望着宫墙方向,只道今年入冬的雪,怕是要冻裂朱门。
薛绥住在含章殿的偏殿里,日复一日,听着隔壁传来的诵经声……
这一住下养病,就是两个多月。
从立冬到大寒,在含章殿这些日子,太后没有来找麻烦,李肇和李桓也仿佛消失了一般。
她安静得如同锁在地窖的陈年老酒。
与世隔绝——
当上京城迎来深冬的第一场雪时,她终于可以从扶着小昭的胳膊下床缓步走动,到独自踩着碎玉般的飞雪,健步如飞……
久病一场,终是大好。
小昭捧着铜镜站在烛火下。
看她执起剃刀,将新长出的参差不齐的短发齐根修平。
镜中之人面容清瘦,褪去病容,清瘦里竟有了几分出家人的静定。
“姑娘……这头发,当真不能再黑回来吗?”
薛绥转头,目光落在小昭泛红的眼眶上。
自从她剃光头发,这丫头总爱背着她抹眼泪。
薛绥笑问:“光头不好看吗?”
“姑娘天生丽质,光头也比别的小尼姑好看,但是……”小昭吸着鼻子,声音有些酸楚。
“婢子还是喜欢姑娘簪花戴翠的样子……”
那时候大郎君总是寻来偏方,将姑娘的头发养得极好,黑油油的让人羡慕。
小昭突然有些想念大郎君了。
他最疼姑娘,一定有法子让姑娘变回从前。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大郎君……”
薛绥握住剃刀的手微微一顿,望着铜镜中的人影,轻轻一笑。
“收拾收拾吧,我们该向公主辞行了。”
“姑娘真要去水月庵么?修行那样清苦……”
“傻丫头……”薛绥打断她,浅声道:“庵堂虽清苦,却比这宫城干净许多。”
一阵北风卷起檐角的残雪,图雅公主抚着手炉款步而入,腕间银铃轻响。
身后的侍女捧着一只檀木匣子。
“薛六姑娘可好些了?”
薛绥将剃刀递给小昭,起身行礼。
“承蒙公主挂怀。我已大好,正要找公主辞行……”
图雅轻笑,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让侍女捧上匣子。
“今岁让人新裁的冬衣,姑娘试试可合身?”
那是一件可以兜头披戴的素灰色斗篷,质地轻柔,触感细密,恰好可以盖住她新剃的光头,保暖遮丑……
薛绥指尖抚过柔软的布料。
“公主费心了。”
又道:“劳烦公主替我禀告陛下,薛六请旨,即日启程去水月庵,望请恩准……”
“六姑娘可知乌兰圣山的雪鹄?”图雅冷不丁开口。
然后慢慢跪坐在波斯长毯上,亲手添茶。
“每年惊蛰前夜,总要撞死在祭司殿的经幡柱上……年复一年,如飞蛾扑火的殉道者一般,只问虔诚,不问宿命。”
薛绥摇摇头。
图雅轻声,“圣山的祭司,会用雪鹄的血,染红经幡,涂抹神坛……兴许,这便是雪鹄,想要的归处……”
“公主心里有明镜。”
“可惜……圣山的经幡再如何飘摇,也渡不过长安的风雪。”
图雅突然撩起衣袖,将手腕上的银铃褪下,郑重地按入薛绥的掌心。
“这个银铃随我朝圣多年,浸过雪鹄的鲜血,触过神石的灵韵,可佑你在修行路上顺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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