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朱棣咄咄相逼，朱高燨也沉下来神色，眼眸中带着些许犹豫道：“父皇当真容不得琼州？”

“真又如何？不真又如何？”朱棣冷冷道：“你应该知道，琼州如今之景，形同谋反，难道你就没一丝准备？”

“准备自然是有的！”朱高燨想了片刻，强压着心中怒气道：“可儿子从未想过要造您老爷子的反！”

“父皇平心而论，自上岛之后，儿子可有任何不敬之处？一知道父皇前来，儿子就立即下令回军，前来拜见。”

“为防止父皇误会，儿子提前下令琼州各地不得阻止父皇视察各处，没有一丝隐瞒！这是造反之相？”

“再者，于谦想必告诉过父皇，岛上这些建筑、工厂、关卡，全部建在儿子自己的封地之中。”

“料想大明朝自太祖爷爷创立之后，便只规定藩王不准干涉地方事务，没规定藩王不得购买土地，也没规定藩王不得自家土地上建设工坊！”

“父皇倒是说说，儿子有什么地方形同造反？若是没个证据，此罪请恕儿子不认！”

“你不认罪？”朱棣看着朱高燨，顿时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因为他就是要逼朱高燨翻脸！

只有朱高燨翻脸了，他才能看清楚朱高燨的具体想法，知道这个儿子要如何对待他们。

如果朱高燨准备效仿李二，直接挟持他并且逼迫他让位，那就说明这儿子做事果决。

虽然有点不孝顺，可终究能成大事，他也可以顺势安心的下诏，立老四为太子，而后慢慢传位。

可现在，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朱高燨却是咬死自己没造反！这有意义么？没意义啊！

因为现在局面是朱高燨掌控，对外界有足够的解释权！即便他说朱高燨造反，朱高燨也可以把他抓了，反而宣布是老大或者老二造反。

可朱高燨没有！这小子反倒是据理力争，用事实证据来说明自己压根没造反！这就是典型的不想翻脸！

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这儿子是个窝囊废，掌握了强权，还是怕他这个父亲；

至于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这个儿子不想和朝廷开战，想用道理说服他这个爹离去！

两种可能之下，事实只能是后者，他儿子想把他送走！因为朱高燨能走到现在，那就不可能怕他。

而这样，问题可就大了！他儿子为什么不想和朝廷开战？要知道现在以琼州现在的军力完全有实力开战。

凭这些跨时代的武器与这种恐怖的铁甲战舰，在明兵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就能偷袭应天府。

而且，他现在可是在琼州呢！他儿子一旦挟持了他，再出兵应天府，那凭大胖的性格，也只得出城投降！

可以说，只要他儿子想，几步棋就能定下大局，这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可谓唾手可得！

结果在这样的局势下，他儿子怎么都不翻脸！这是为什么？想来想去，那就只有一个推论，老四不想当这个皇帝！

自己儿子不想当皇帝？朱棣之前想过这种可能性！可随后他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毕竟，人不全是野心勃勃之辈，他几个儿子，有想争皇位的，也有只想家国太平的。

以老四的庶子身份，在发现海外黄金洲的情况下，确实可能会升起不想当皇帝的想法。

但那是在他没察觉的情况下，现在的情况是，他察觉了这一切，并且在步步紧逼。

这种情况，只要换个人来，都会想要直接造反！没有人能拒绝那至高无上的诱惑！

他不行，大胖不行，老二不行，朱瞻基不行，和他最像的老四同样也不该能抵抗！

然则，现在这个儿子抵抗住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连皇位这个儿子都不想要？

这么想着，朱棣的眉头皱了起来，冷冷的看着朱高燨道：“难不成，你不想当这个皇帝？”

“儿子从来就不想要当皇帝！”朱高燨抬起头，不卑不亢道：“人人都说皇帝好，可皇帝哪有那么好？”

“父皇摸着良心告诉儿子，当这么多年的皇帝您老累不累啊？每日观看奏章，早了要到一更天，晚了到三更天，刚一睡下，五更又要起身上早朝。”

“如此勤政多年，如太祖爷爷，讨了多少好名声？反倒是一有丝毫懈怠，就有人要骂这皇帝怠政误国，昏庸无能！”

“连我琼州的百姓连上六日都要休息一日，皇上却是全年无休，这能算个什么好职位？”

“与这父皇相比，儿子虽说工作繁忙，可若想休息，没人敢说半点不是，相反，他们都盼着儿子休息！”

“因为只有儿子休息了，他们才能有机会出头，才能显示自己能力，才能让儿子重用。”

“得益于琼州这种的行政体制，儿子才有精力让各项均衡发展！”话至于此，他看向了朱棣道：“父皇想想，您在应天府，有在我琼州这般闲适么？”

被朱高燨看着，朱棣便觉心中一乱，这话他没法回，因为当这个皇帝确实很累！

因此，他才会建立内阁，让大臣替他解决事物，让他儿子朱高炽替他监国理政。

这确实减少了他的压力，却让朱高炽累得够呛，每次都朝着他叫苦，恨不得让他赶紧亲政。

而现在，他想让朱高燨当太子，同样也是想叫朱高燨帮他理政，让儿子当他的牛马。

朱高燨用这个理由来反驳他，还真没办法说啥，总不能说你看我干得就很轻松嘛，有儿子可以当牛马使！

不说这话能不能反驳，就怕一说出来，朱高燨又要往大胖身上扯了！想了一会儿，他索性转移思路道：

“可是当了皇帝，便能手握天下之权，万民臣服，尽在掌握，三宫六院，尽可逍遥，岂不美哉？”

说着这话，朱棣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了朱高煦和朱瞻基，这毕竟是心里话，是不好说出口的！

一旁的朱高煦和朱瞻基此时都是一阵无语，暗忖你老爷子一天天说要传位，说来说去，不还是挺享受这些的么！

但朱高燨闻此，却是摇头道：“父皇此差矣，要知道，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

“皇帝说好听了，那叫天下之权尽在掌握，说不好听了，那就是统治阶级的傀儡罢了！”

“您真以为当了皇帝之后天下之权便在一人之手？非也，皇帝不过是那些地主的代表！”

“敢问父皇可曾疑惑过，为什么贪官治来治去朝朝不绝？为何土地兼并朝朝限制，朝朝无用？”

“就是因为这天下之权，不在皇帝一人的手里，而是在天下地主乡绅的手里握着呢。”

“自古以来，要想成大事者，必要先拉拢士绅投靠，以此获取创业之基，而后不断兼并土地，以此统一天下。”

“然则这天下帝王来来去去，王朝起起浮浮，哪有千年的王朝？只有那些大家族才可兴旺千年！”

“为什么？究其原因，不就是因为无论上层如何更迭，底层永远都是这些人在控制？”

“父皇您是至高无上者，可以随意生杀，随意制定国策，但您没办法亲自治理地方。”

“您要杀的人，需要借助官吏去动手，您制定的国策需要官吏去执行，而这些官吏大多从士绅地主而来。”

“这些人得了权力，自然就要兼并土地，所以土地兼并无法克制；您为了保证这些人帮您统治地方，为了朝局稳定，就要先喂饱他们的口，所以贪官污吏杀之不绝！”

“这就是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您的权力来自这些人，故您老治国只不过是在替他们治国，您老辛劳，只不过在替他们辛劳。”

“真正在您口中的老百姓，享受不到这些优惠，因此王朝到达一定时间，百姓就一定会造反！”

“所以当这个皇帝有什么好处？您老苦心孤诣一辈子，归根究底，不过是在帮这些地主稳定大局罢了！”

一连说到此处，他便看向了朱棣道：“儿子这么说，父皇难道还觉得天下之权尽在掌握么？”

而他一番话语说罢，朱棣就震在当场，朱高煦与朱瞻基也是一脸的震惊！这是他们从未听过这种暴论！

权力只对权力的来源负责？难道君权不是天授么？皇帝不是天子么？你说皇帝的权力竟是来自那些乡绅地主？

这完全逆反他们的常识！对于皇家来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是给士大夫脸！

但现在朱高燨却表明，人家让你当皇帝，那才是给你的脸！这完全不符合他们的观念。

但不符合常识不代表这话没道理，不然又如何解释历朝历代为啥灭亡？

难道前朝那些皇帝不知道土地兼并的危害？难道那些皇帝都不恨贪官？

恰恰就是因为朝朝都如此，朝朝都灭亡，反向说明了地主乡绅才是真正的统治者，不管王朝怎么变，人家一直都在！

想到此处，朱棣再看朱高燨，眼神已是一变再变！在此之前，他心中朱高燨的形象经过了多次变化，但终究也只是个能力顶尖的儿子罢了！

而现在，他再看这个儿子，才发现这个儿子的思维实在是太过恐怖了一些！

不然的话，这种在千古王朝尸骸下深埋的秘密，怎么能被这小子看得如此透彻！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