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穿过仓库画室的高窗,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像被裁剪过的金箔,恰好落在《大道》终章的画布边缘。铁皮勾勒的山脊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锈色——那锈不是死寂的褐,是掺了赭石的红褐,像被岁月烤焦的血痕,指尖抚过能摸到铁锈的颗粒,像触到西北戈壁的风沙;缝隙里混了沙砾的赭石像凝固的岩浆,颗粒分明的沙粒嵌在油彩里,摸上去能感受到日照留下的余温,是两百公里外戈壁滩正午的热度;连骆驼刺尖端挂着的那点镉红,都像淬了光的血珠,在风里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溅起满地鲜活。
陈迹正用细砂纸打磨一块新捡的废铁皮,砂纸摩擦金属的“沙沙”声,轻得像蚕食桑叶,是画室里唯一的动静。铁皮边缘的毛刺被磨平,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色,他的指尖蹭过铁锈,留下浅红的痕迹,像沾了点未干的颜料。画架旁的矮凳上,一本《庄子?知北游》摊开着,书页折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那页,空白处他用铅笔写了行小字:“美在本真,法在自然”——这是他打磨铁皮时悟到的,之前总想着给材料“塑形”,现在才懂,不如顺着铁皮的锈迹、沙砾的纹理,让它们自己“说话”。
卷帘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拽开,“哗啦啦”的声响刺破寂静,带着一阵裹着落叶的冷风卷进来,惊得角落里的刨花簌簌作响,扬起细小的木屑尘埃,像幅流动的浅褐素描。老白叼着烟斗站在门口,驼色大衣的下摆沾着细碎的梧桐叶,领口还别着枚歪掉的钢笔——那是他跑业务时常年带的旧物,笔帽上的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黄铜色。原本总是蹙着的眉头此刻却彻底松开,脸涨得像熟透的柿子,手里的牛皮公文包松垮地挂在腕间,拉链都忘了拉上,露出里面卷着的展览策划案,纸边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陈迹!你他娘的……”他刚开口,话就卡在喉咙里,烟斗“啪嗒”从嘴角滑下来,幸亏下意识用手接住,里面的烟丝撒了半截,落在大衣前襟的绒毛上,像落了点碎灰。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画室,皮鞋踩在颜料斑驳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眼睛像被磁石吸住,直勾勾地盯着墙面上挂着的新画,连烟斗灭了都没察觉,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烟嘴——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只有遇到真正撼动他的东西,才会这样失了分寸。
画室里足足挂了七幅新作,每一幅都带着颠覆既往的野性,像挣脱了牢笼的野兽,连空气都跟着躁动起来。《裂土》里,靛蓝的天空被撕开一道不规则的铁皮口子,铁皮的锈边与油彩自然衔接,没有一丝刻意的痕迹,像天空本就该带着这样的伤口;下面涌上来的沙砾颜料混着真实的戈壁碎石,最大的一块碎石有拇指盖大小,棱角分明,仿佛能划破画布,扎进观者的眼睛;摸上去能感受到尖锐的颗粒感,指尖划过之处,油彩的黏腻与碎石的坚硬形成奇妙的碰撞,像触到了大地的筋骨。《枯荣》更绝,半截枯槁的胡杨枝从画布中央戳出来,枝桠上缠着风干的骆驼刺,刺尖泛着浅黄的脆色,扎进旁边泼洒的柠檬黄里——那黄色是极亮的柠黄,像野火在枯枝上重生,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草木燃烧的焦香,是“死而复生”的灼热气息。
最打眼的还是《大道》终章,占据了整面墙,铁皮的锈红、沙砾的金黄、群青的深邃,在画布上碰撞、交融,没有规整的构图,线条扭曲如痉挛,却透着一股冲破画布的生命力,像旷野上肆意生长的荆棘,带着原始的粗粝与鲜活。老白围着画转圈,脚步踉跄得像喝多了酒,皮鞋底蹭过地板上的颜料硬壳,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踩在凝固的时光上。他伸出手,想去摸《裂土》里的碎石,指尖离画布还有半寸时又猛地缩回来,像怕惊扰了什么活物——那是他看画几十年的习惯,面对真正动人心魄的作品,总不敢轻易触碰,仿佛一碰就会碎,会让那股“气”跑掉。
转而又去看《枯荣》,鼻子几乎贴在画布上,眼镜片蹭到了边缘的油彩,他也浑然不觉,嘴里喃喃自语:“这……这是真的胡杨枝?颜料里混了沙子?陈迹,你疯了还是通了?”他的手指悬在骆驼刺上方,能感受到枝桠的坚硬质感,那不是画出来的逼真,是真实生命的余温,是《庄子》里“物各有性”的最好证明——胡杨有胡杨的坚韧,沙砾有沙砾的粗粝,不必强求它们变成“标准的艺术材料”,顺着本性,就是最好的表达。
他终于转到陈迹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像老树根缠在皮肤上。“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老白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比当年签下第一个千万级藏家时还亢奋,唾沫星子溅在陈迹的衬衫上,“以前你的画是憋着股劲,像被绳子捆着的野兽,浑身是力却没处使,线条都透着拧巴;现在是彻底松了绑!更野,更狠,每一笔都带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像在戈壁上光着脚跑,连风都跟着你动,但也更……通了!”
“通了”两个字,他说得格外重,像砸在陈迹心上的锤子,震得他指尖发麻。陈迹看着他泛红的眼眶,想起三个月前老白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苏曼把路都堵死了,张总那边彻底没戏”,想起那些深夜里两人对着空二锅头瓶发愁的日子——老白用烟斗敲着桌面骂“这圈子烂透了”,他则盯着未完成的画布发呆,那时的油彩总像少了点魂,像《道德经》里说的“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刻意求“成”,反而离“真”越来越远。此刻看着老白眼里的光,陈迹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浅淡的笑,像风吹散了雾。
“通了是什么意思?”陈迹故意逗他,手里还攥着那块没打磨完的铁皮,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面,能感受到铁锈的颗粒,像触摸着自己曾经的挣扎。
“就是魂对上了!”老白急得跺脚,皮鞋踩在刨花上发出“咔嚓”声,抓过他的手往《大道》终章上按,“你摸!这铁皮的锈色和赭石融在一起,不是粘上去的,是长在一起的!锈水渗进油彩里,生出的那点灰红,比你刻意调的颜色还活!还有这沙砾,混在颜料里不突兀,反而像这画天生就该带着土腥味,一摸就知道是从西北戈壁来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以前你总想着‘画派’‘学术’,像给画穿了件紧身衣,连呼吸都透着拘谨;现在好了,扒了衣服光着膀子跑,这才是你的‘大道’——是从你骨头里长出来的画!是《道德经》里说的‘道法自然’啊!”
老白没读过多少古文,却歪打正着说中了陈迹的心思。陈迹想起打磨铁皮时读的《知北游》,“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他之前总想着“创造美”,现在才懂,不如“还原美”——还原铁皮的锈、沙砾的粗、胡杨的枯,这些本真的东西,自带着天地的理,自带着“大道”的影子。
老白又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公文包“咚”地砸在地板上,里面的策划案掉了出来。“有搞头!陈迹!绝对有搞头!我认识个独立策展人,姓刘,专做实验艺术展,上周还跟我念叨说现在的画家都太‘乖’了,画里全是技巧没有魂!”他弯腰捡策划案,头发上沾了点白色的颜料碎屑也没察觉,“就算没有苏曼的资源,没有鼎盛基金,我们自己搞个小型展,就租城南那间旧仓库,刷白了墙就能挂画!凭这些画,绝对能炸翻圈子!那些骂你的、质疑你的,看完这些画,嘴都得闭上!”
陈迹的目光扫过那些画作,每一幅都刻着他和周苓的痕迹,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裂土》的碎石是两人上个月一起去戈壁捡的,周苓的手心被尖石划了道小口子,当时她还笑着说“这石头带劲,流点血值了”,血珠滴在碎石上,晕开浅红的印子——那血的温度,现在还藏在油彩里;《枯荣》的胡杨枝是她踩着梯子帮他钉在画布上的,头发上沾了不少柠檬黄颜料,像落了片晚霞,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说“这下我也成画的一部分了”——她的温度,也成了画的温度;《大道》终章里那抹像泪痕的镉红,是那天在画布旁看他作画时,她递来的调色刀上沾的色,当时她的眼角泛着微光,说“这红得像心里烧着的火”,那颜色就刻在了他脑子里——她的情绪,也成了画的情绪。这就是《庄子》里“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他和周苓,和画,和那些材料,早就融成了一体。
他的心里一片清明,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沉淀后的笃定,像颜料彻底干透后的坚实。那些外界的纷扰——苏曼的流言像淬了毒的针,赞助商的变卦像泼来的冷水,评论界的质疑像刮脸的风;还有内心的波澜——林婉带来的涟漪像旧画里的水渍,对父亲的困惑像解不开的绳结,对自我的怀疑像蒙在眼前的雾,最终都化作了画布上的色彩与肌理。他终于明白,“大道”从不是别人铺好的名利路,不是画廊里的聚光灯,不是藏家手中的支票,是用热爱磨出来的颜料,用挣扎刻出来的线条,用***暖出来的温度,用陪伴织出来的肌理,一砖一瓦铺出来的属于自己的路——是《道德经》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踏实,是“不失其所者久”的坚守。
“路还长。”陈迹轻轻抽回手,指尖划过《大道》终章的铁皮边缘,铁锈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却让他觉得踏实,像踩在西北的土地上,“但方向对了。”
老白这才想起捡地上的烟丝,用手指撮起碎末往烟斗里填,一边填一边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对!方向太对了!我这就去找刘策展人,保准让他连夜赶过来!他要是不来,我就把《裂土》的照片拍给他,保管他爬都爬过来!”他抓起公文包,又回头叮嘱,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你可别再改了!就保持这股野劲!这画里的‘气’断了就接不上了!我明天带相机来拍作品,细节一个都不能漏,连沙砾的纹路都得拍清楚!”说完,像阵风似的卷出画室,卷帘门“哗啦啦”落下,还能听见他在外面打电话的声音,兴奋得语无伦次:“老刘!你绝对想不到……陈迹的画活了!”
画室又恢复了安静,阳光已经西斜,光带移到了《枯荣》的胡杨枝上,给枯枝镀上一层暖黄,像给死物注入了生气,连骆驼刺的尖都泛着柔和的光。陈迹走到窗边,看着老白的旧桑塔纳消失在路口,车后扬起一阵尘土,像幅流动的浅褐油画。他掏出手机给周苓发了条信息:“老白来了,说画通了。”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指尖还留着铁皮的凉意,心里却暖烘烘的——这暖意,不是因为别人的认可,是因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根”,找到了《庄子》里说的“归真”。
没过多久,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吱呀”一声轻响,周苓拎着个蓝布袋子走进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翘起。“刚在楼下碰到老白,他跟疯了似的,抓着我胳膊说要给你的画办展,烟丝撒了一身都没察觉。”她把袋子放在灶台上,袋子上印着褪色的“国营粮店”字样,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布料上还留着当年的补丁,像带着旧时光的温度。从里面拿出一瓶红酒,瓶身上的标签是法文,纸边微微泛黄,看着比之前的二锅头精致多了,“路过进口超市看到的,打折,想着庆祝一下——虽然不知道要庆祝什么,但看你最近状态,总觉得该喝点好酒。”
陈迹走过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着刚买的红酒气息,那是种清冽的果香,与松节油的辛辣形成奇妙的调和,像《大道》里群青与柠檬黄的碰撞,生出和谐的美。“你怎么知道今天该庆祝?”他的声音埋在她的头发里,带着点沙哑的温柔,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腰间的布料,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
“因为我看你昨天对着《大道》终章笑了。”周苓转过身,指尖轻轻拂去他肩上的铁皮碎屑,那碎屑沾在他的牛仔衬衫上,像点细小的灰,“你以前画完画,要么是松口气似的瘫在地上,要么是皱着眉盯着画发呆,从来没那样笑过——像找到了丢了很久的东西,眼里的光都不一样了。”她的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能照见他心底最深处的东西,总能精准地戳中他的心事——她懂他的“通”,不是技巧的通,是心的通,是与“道”的通。她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眉峰,以前那里总锁着焦虑,现在却舒展着,像被风吹平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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