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仓库画室的窗台上积了层浅灰的尘。风穿过破损的窗框往里钻,卷起灰尘在晨光里跳着细碎的舞,却吹不散空气中愈发浓稠的创作气息——松节油的辛涩混着亚麻布的草木香,像酿了半程的酒,每一缕都带着待发的张力。外界的纷扰,苏曼留下的阴影、艺术圈的评头论足,像被松节油稀释的旧颜料,渐渐沉淀在画布底层;内心的波澜则化作颜料的胶质,将所有情绪牢牢凝固。
陈迹的画架旁,一本翻得卷边的《庄子》摊在“大宗师”篇,书页上沾着赭石与群青的斑驳痕迹,某句“坐忘”旁,他用铅笔写了行小字:“忘形,忘法,方见本心”。这是他昨夜读时突然悟到的——之前执着于“东方新表现主义”的标签,像给手脚套上镣铐,连父亲留在记忆里的调色板影子,都成了不敢逾越的规训。此刻再看那些画派规范,只觉得是束住灵感的蛛网,一扯就破。
他开始像个初生的孩童般探索材料的边界。周苓陪他去城郊的旧货市场,那里堆着报废的农机零件、生锈的铁皮桶,空气里飘着铁锈与霉味。陈迹蹲在废铁堆里翻找,指尖被锋利的铁皮划出道细痕,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某块扭曲的铁皮边缘泛着暗红的锈,像极了西北戈壁日落时的山脊线。“这个好。”他把铁皮揣进怀里,转身时撞见周苓递来的创可贴,她指尖捏着小巧的胶布,另一只手还攥着块干净的棉布,“刚看你划到了,别蹭到颜料里,会留印子。”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低头帮他缠胶布时,发梢扫过他的手腕,带着点洗发水的薄荷香,比创可贴还让人觉得暖。陈迹盯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道德经》“故物或损之而益”——破损的铁皮藏着鲜活,而身边人的细心,藏着比颜料更珍贵的温度。
又驱车两百公里去西北戈壁边缘。车子在砂石路上颠簸,窗外的胡杨渐渐多起来,枯槁的枝桠指向天空,像凝固的闪电。他们在戈壁滩上走了大半日,陈迹弯腰捧起一捧沙砾,那些带着日照温度的颗粒从指缝漏下,有的粗糙如砂纸,磨得掌心发痒;有的细腻如面粉,沾在皮肤上像薄雪。“你看,”他递给周苓一把,“每粒沙子都不一样,就像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周苓接过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掌心,两人同时顿了顿,她笑着挑出粒泛着金芒的细沙:“这个混进柠檬黄里肯定好看,像把戈壁的阳光装进去了。”这是《庄子》“物各有性”的道理,以前在书里读着抽象,此刻握在两人交叠的手心里,才觉真切得发烫。
画室角落渐渐堆起了奇怪的“宝藏”:风干的骆驼刺带着尖锐的刺,周苓怕陈迹被扎,特意用旧布缠了刺尖;枯槁的胡杨枝桠遒劲扭曲,她帮着修剪掉杂乱的细枝,断口处还留着风沙啃咬的痕迹;还有从老木匠那里讨来的刨花,带着松脂的清香,她分装在纸袋子里,写好“松脂刨花——调胶用”的标签贴在袋口。陈迹常对着这些“宝贝”发呆,手里摩挲着缠了布的骆驼刺,想起《道德经》“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胡杨枯而不倒,周苓的温柔也像这样,看似柔软,却为他撑起了最安稳的创作角落。
第一次将沙砾混入颜料时,周苓正蹲在旁边帮他筛面粉——他们打算在画完《大道》终章后蒸次馒头,面粉袋上印着“自然天成”四个字,倒与此刻的心境相映。看着赭石色颜料里掺进的金黄沙粒,她忍不住伸手蘸了一点,涂在自己手腕上,像落了片细碎的阳光:“这样会不会太粗了?画布撑得住吗?”
陈迹没说话,只是将混了沙砾的颜料狠狠抹在画布上。刮刀划过的瞬间,沙粒与亚麻布摩擦出“沙沙”的声响,留下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戈壁上被风蚀刻的沟壑。他突然笑了,那是种豁然开朗的笑,松节油的气息似乎都跟着轻快起来:“撑得住,比任何画框都撑得住。”他转头时,看见周苓正用指尖轻轻碰画布上的沙粒,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又想起《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材料的本性自有力量,而能与懂这份美的人并肩,才是更难得的幸运。
自此,他的画布成了材料的战场,也是两人感情的容器。铁皮被剪成不规则的形状,周苓帮着用砂纸打磨边缘的毛刺,怕陈迹被铁锈扎到;她还在铁皮背面贴了层薄棉,说“这样粘在画布上不会磨破亚麻布”。锈蚀的红与群青碰撞时,她会递来干净的棉布,帮他擦去指缝间多余的颜料;骆驼刺的枯枝斜插在未干的油彩里,她站在梯子上扶着枝桠,让陈迹调整角度,“再往左一点,和下面的沙砾色块能呼应上”。沙砾在不同的色块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细沙混进柠檬黄时,是她一点点筛出来的;粗沙掺进赭石时,是两人一起在戈壁滩上挑的——每一粒都藏着共同的记忆,每一笔都浸着彼此的默契。
色彩也挣脱了以往的克制,变得大胆泼辣。他不再小心翼翼地调和过渡色,而是将镉红与群青直接撞在一起,周苓在旁边看着,突然说“加点松节油试试,让颜色融得更自然”;柠檬黄大片铺陈时,她递来支新的刮刀,“旧的那把刃口钝了,刮不出这种利落的质感”。构图彻底打破了平衡,线条扭曲如痉挛,色块堆叠如崩塌的山峦,周苓却能在混乱中看出秩序:“你看,这块群青的留白,像极了戈壁上的云影,别填太满。”往往一语中的,让他茅塞顿开——她懂他的笔,更懂他笔底想表达的天地。
那是个落雨的午后,雨水敲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根鼓槌在敲击节拍,又像戈壁上沙粒打在胡杨上的声音。陈迹对着《大道》终章的中心色块发呆——群青与赭石的混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缺了灵魂的躯体,无论怎么加白胶,都少了那份“活”的张力。周苓端来一杯温热的姜茶,杯沿还沾着片干花,是她早上在画室门口摘的野菊:“别逼自己,”她把茶递到他手里,指尖碰了碰他紧绷的眉峰,“我们去看看那些胡杨枝吧,说不定能找到感觉。”
两人坐在画室角落的旧木箱上,面前摆着堆胡杨枝。周苓拿起一根,指着枝桠的扭曲处:“你看这道弯,不是硬折的,是被风沙吹的,带着点韧劲。”她又拿起另一根,枝尖还留着干枯的芽苞,“就算枯了,也还藏着生的劲。”陈迹看着她指尖划过枝桠的模样,突然懂了——他要的“活”,不是颜色的浓烈,是藏在粗糙里的韧劲,是绝境里的生机。他起身回到画架前,周苓跟在后面,帮他挤了点新的群青:“试试混点之前筛的细沙,让颜色有呼吸感。”
陈迹蘸着混了沙的群青,在画布上轻轻扫过。沙粒与油彩交融,果然生出种通透的质感,像雨后的戈壁天空。他回头时,看见周苓正帮他整理散落的画稿,把用过的刮刀按大小排好,连调色盘上的残余颜料都用松节油擦得干净。雨水漫过窗沿,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晕成模糊的色块,而画室里的光,却暖得像裹了层薄棉——他突然想起《道德经》“无为而无不为”,有时候不必刻意求答案,身边人的陪伴,就是最好的灵感。
有次陈迹卡在铁皮与油彩的结合处——铁皮的锈总与油彩脱节,他盯着画布足足三个小时,指节因为用力攥着刮刀而发白,指缝里还沾着未干的白胶。周苓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从储物架上翻出个旧陶罐,里面装着她上次熬的桃胶:“老木匠说,桃胶能让颜料更粘,还能透出点温润的光。”她倒出一点桃胶,加了点松节油搅匀,递到陈迹面前,“试试这个,比白胶更贴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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