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琛碰巧经过这里,在餐厅外看到佳妮，又看到跟她在一起的陌生男士，心里头吃味便进来打个招呼。

原来是继父。

这是他头一次接触到佳妮的家人,之前是不知道的，甚至很少见佳妮跟家人联系,更别说提不提的了。

很想留下与这位继父认识一下,但佳妮似乎不大情愿,这真是罕见，吴祖琛有些意外，却没有过多表露,指了指还在外面等着的朋友,跟郑书文礼貌告别,对佳妮说好有空一起吃顿饭。

温佳妮重新坐下，隔着窗户看着吴祖琛驱车离开。

女孩的十几岁跟二十几岁的美感是不同的，虽然有同样的清亮双眸，皮肤紧绷，皮下的脂肪是很年青的。

十几岁不仅仅是“年青”一词足够描述的，还有灵动的稚气。

灵动的稚气是十几岁少女身上的灵魂所在,当少女不再是少女，宛如褪了色的红玫瑰。

郑书文看着眼前的温佳妮，陷入回忆。

她仍然是那个穿着艳丽的红裙子站在温家楼梯间的少女,尚未有正确合适的审美感,穿着与她不合衬的衣裙,羞赧、局促不安地捏着裙摆,怕把身上的新衣裙穿丑了——

那时候的少女,在大人的安排下成长,明明是艳俗的,却又无比纯洁，宛如晨露中初初绽放的玫瑰。

看着眼前的佳妮，和回忆中的少女，男人心里发虚，垂下眼帘，这会儿他心里是一点都不像个正常男人了——

没有正常良心的正常男人，更不像是一个在社会上站稳了的成功男人。

人贵有自知之明。

上了年纪的男人没了激情、活力不要紧，紧要的是得有一颗羞耻心、虚荣心——好面子的虚荣心，为了虚荣，为了维护面子，即懂得什么事该做或不该做，好守住他虚伪的道德心。

但，刚刚那位叫吴祖琛的年轻男人，是真像极了年青时候的他。

越觉得像，郑书文就感觉自己的心理爬满了虱子，而后才清晰地想，那只是像，并不是他。

“叔叔，我叫你好几声了，你没事吧？”

终于，郑书文听到了佳妮的声音，他抬起脸来，看到佳妮的脸，片刻恍惚，蓦地心头涌上浓烈的情绪。

然而，他只能说一句很平常的话：“你男朋友看起来很不错。”筆趣庫

温佳妮腼腆一笑。

“叔叔，我妈妈她现在好吗？住在哪里？”

“我与你妈妈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了。”

见佳妮担心，郑书文想了想，又说：“之前住的那栋别墅，我已留给你妈妈，此外还有一些债券别的东西，你妈妈在生活物质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

虽然早知道郑书文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但还是有点意外，温佳妮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太阳渐渐偏西，温佳妮抬腕看了看时间，这时候郑书文忽然叫了她一声，“妮妮。”

她正要应一声，抬手间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杯子，柠檬水洒湿白色桌布。

郑书文站起身来，淡淡的夕阳光线越过窗户玻璃落洒在他肩膀以下。佳妮扶起杯子，抬起脸来，听到他温柔地说：“妮妮，不好意思，时候不早了，我得先离开。如果你有回去的打算，不要跟我客气，联系我，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哪怕与佳妮的母亲离婚了，他还是会充当好她“父亲”这个角色，只是佳妮的“父亲”。

虽然这是不可明说的角色。

昔日的少女褪去了灵动的稚气，同样的，那个活在日记本里的英俊男人再如何懂得浪漫、再如何温柔和煦，他年龄上的数字也要一天又一天地老去，他的皮肤会早早松弛，发秃齿豁，终会失去少女曾经爱慕过的模样。

让一个年轻的女孩，看他老去，看他脸上爬满皱纹，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反而龌龊。

那西下的阳光始终没有照到郑书文的脸上，等他走出餐厅，那绚丽的夕阳却是被对街高楼上的广告牌挡住了。

夕阳是一刹那就要过去，永远不能独占鲜活的清晨。

*

见过佳妮的继父后，吴祖琛试图了解佳妮的家庭，想过私下请国内那边的家人帮忙问问皖城的温家，但到底还是怕佳妮不高兴。

佳妮的不高兴不是直接表达出来的，是自己闷自己。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吴祖琛觉得很挫败，挫败之后又觉得好笑，他长这么大头一次把恋爱谈成这个样子。

今日晚餐在吴祖琛住的地方进行。

吴祖琛一个人住，私人住宅相当大，尤其是客厅跟厨房，十分宽敞，布置风格简洁干净，在这儿吃饭心情会很好。m.biqikμ.nět

趁着两人一起做晚餐氛围良好，吴祖琛佯装漫不经心地问：“你父亲是在皖城？”

温佳妮抬头看了眼吴祖琛一眼，他也看过来，脱掉一次性手套，将她贴着脸颊的头发勾到耳后去。

她愣了下，低头捣鼓食材，“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吴祖琛急忙道歉。

她轻轻一笑，明白吴祖琛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小心，了解我太多，讨厌我的时候也就不远了。”

吴祖琛低头尝了一口佳妮刚刚做的草莓果酱，味道不错，笑着夸了几句后才说：“很遗憾，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讨厌你。”

祖琛的好让佳妮愈发内疚，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曾爱慕过继父，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不定会跟当初的赵嘉原一样，鄙夷轻视她，甚至说她恶心。

用过晚餐，吴祖琛送佳妮回公寓。路上，他提议：“干脆搬来跟我一起住。”

温佳妮小小地惊了一下，“这发展会不会太快？”

“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但同居……在我的观念里，只有确定结婚的关系才可以同居。”

温家的家教不允许她有特别开放的观念，根深蒂固的家庭教育让她没法轻松接受吴祖琛的提议。

这番话却让吴祖琛忍不住笑起来，看到佳妮困惑的神色，他敛起笑意，“抱歉，我以为你跟冯玫茵一样，不会太在意形式上的东西。”

冯玫茵跟韦正差不多是同居状态了。

佳妮用食指轻轻挠了下额头，想了想，说：“玫茵跟韦正感情稳固，他们会结婚的。”

吴祖琛停下车，转过脸看她，“那，我们结婚？”

下一秒，见佳妮张皇失措，他忙说：“抱歉，我吓到你了，刚刚我是一时口快，是误，你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吴祖琛不是一个说话不经思考的人，佳妮心里犯着难，“结婚”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她想都没想过，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细想了下，对结婚这件事，她好像有点恐惧心态——有父亲跟母亲这个例子在，她对结婚没有任何期待。

到公寓楼下，佳妮要进大楼时，吴祖琛突然拉住她，离她很近，低声说：“佳妮，我可以吻你吗？”

佳妮睁大了眼睛，对着男朋友身份的祖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是正确的。

吴祖琛看着她，声音轻柔，“可以吗？”

想了想，佳妮点了下头，拿着包的手却攥紧了带子。接着，她感觉到祖琛的吻是落在她额头上，心里放松了下来。

也许，那个吻本该落在她的嘴唇上，是祖琛善解人意。

回到公寓，看到冯玫茵收拾好的行李整齐摆放在客厅墙角，想来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

玫茵不在，无人可以说话，佳妮心生寂寞，坐在卧房的床上，看着架子上挤得密密层层的书，寂寞的时候连书都看不进去。

抱着枕头，呆呆地看着窗户外面，夜晚时分，寂寞最能催促她去想念一个人。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

清晨醒来，收到佳淇昨日半夜发来的信息。

说是爷爷八十大寿，特要求她回去一趟。不止是要求她回去，连小姑姑那边好多年不回家的赵佳翎姐姐也得回去一趟。

八十大寿并非是八十岁，家里那边老人过寿有点讲究，做七不做八，得在七十九岁过寿。

佳淇又说，爷爷不满家里凄清，这次过寿一定要全家人聚在一起，说活过了八十，后头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继续活着。

温佳妮沉默，心里是不大想回去的，光是想到回去之后要面对家人的目光，她就丧失勇气。

希望敏之能给一个建议，结果敏之笑着说：“要我给建议的话，那我当然是希望你回国，让我们聚一聚。”

爷爷给的卡，温佳妮至今没有动过。来英国的第一年，那张卡多了一笔钱，她不好意思动，哪怕当时已经把平时存下的零花钱快要挥霍干净，住着很小的房间，周边环境也不太好，也没想过动那张卡里的钱——仿佛是以此跟家人怄气；第二年又打来一笔钱，她情愿跟母亲开口要钱，也不愿意动那张卡。

想起这件事就像是要给自己找一个借口，就当是为着爷爷给的卡、给的这份心意，回去看看也好，毕竟是爷爷大寿。

回去看看，只是回去看看，温佳妮这么告诉自己。

一周后，温佳妮跟冯玫茵、韦正一起回国。

回去的事情本不想告诉吴祖琛，想了想，避免他不知情而担心，还是告知一声。

吴祖琛得知后，立即赶来公寓。

拎过一只小小的行李箱，也不是很重，他问：“行李这么少？”

“不久待的，过几天就回来。”

聪明如吴祖琛，怎会听不出佳妮话里对家人的生疏感，他担心地看着佳妮，“需不需要我陪你回去？”

佳妮摇摇头，不禁笑，“你总是这么照顾我，不担心有一天把我照顾成骄纵的女生吗？”

吴祖琛笑了，拉着小小的行李箱走出公寓大楼，无视跟在后头的冯玫茵、韦正，牵住佳妮的手，“你知道的，我求之不得。”

送佳妮坐上计程车，他说：“你不希望我陪你的话，那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地留在这里等你回来了。”ъiqiku.

车子开动，佳妮回头看了眼吴祖琛，知道他心里其实是不高兴的，他想陪她回去，然后好见一见她的家人，把男朋友的地位给提升上去，让他们的情侣关系再稳固一些。

交往这么久，她和祖琛至多是拥抱，亲吻是少之又少，跟平常的情侣相比较，他们一点都不够亲密。想安于现状，不想再有什么变化，她知道这样的想法于祖琛来说很不公平。

祖琛说过，他不是完美的人。

……她也不是什么完美的人，自私得很。

飞机上，冯玫茵跟温佳妮坐在一块，韦正坐到后面去。

周围安静，玫茵放轻声音，小声说：“佳妮，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和吴祖琛看起来不像正常情侣那么亲密？”

温佳妮感到奇怪，“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玫茵答：“我想问好久了，不知道要怎么问，怕问了不礼貌，怎么说都是你的感情私事，朋友过问十分讨厌，可是不问我又很担心你。现在飞机升空，再不礼貌我都要问问了，下了飞机也许我就问不出口了。”

“情侣之间不一定都要看起来很亲密的呀。”温佳妮笑着说，“我很快乐，非常满足现状，玫茵你不要瞎担心。”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玫茵这样说，“我从没见过你有小女人的模样，你从依赖吴祖琛，你事事自己做，哪怕遇到麻烦，你也要自己解决，从不麻烦别人。你记得吗？有一次学校安排任务，你出了一点错误，其实你只要找吴祖琛帮忙，那件事根本不用你辛苦熬一周的夜晚就可以解决，可是你不找他帮忙，甚至都不跟他说，连倾诉都不会跟他倾诉，他来找你，你总说很忙。”

温佳妮低头沉思，自己是玫茵说的这样的人吗？真是厉害，她什么时候可以这么独立了？以前有什么事偶尔还会跟某人抱怨的……

事事自己做，本来就应该自己做的呀，怎好麻烦别人？若一遇到麻烦事就找别人帮忙，那自己还有什么用？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嘛——”

“你看，你把自己的事跟吴祖琛分得那么清楚，哪里像交往很久的情侣？”

突然地，玫茵握住她的手，“佳妮，你不必事事装坚强，如果你不想依赖你的男朋友，那么依赖一下我也不要紧，我是你的好朋友，有些事我可以为你撑一撑，不然要朋友有什么用。”

温佳妮心中感动，笑出声，“玫茵，你谈恋爱之后好会说话。”

玫茵也笑，“我这是真心话，当然好听。”

以前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所以只得敏之一个好友，故此格外珍惜与敏之的友谊。没想到出了国，远离家人，觉得这辈子可能都这么活着了，运气却好起来，认识玫茵这个朋友不止，学业顺利，连事业也将会很顺利——她已拿到大公司的offer。

“只是好可惜，你打算留在英国，以后我们就不能常常见面了。”

温佳妮马上说：“玫茵，我们一定要常联系，你结婚一定要告诉我。”

这话让后头的韦正听到了，他咳嗽了一下，玫茵翻了个白眼，对佳妮却又马上露出笑容来，“那你一定要来，到时候不论多忙你都要来。”

友谊万岁，不是假的话。

玫茵先到地方，温佳妮还需要转机才可以到皖城，这么一折腾，到地方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没有具体告诉佳淇回来的时间，所以并没有人来接她，按理来说应该是这样子的——

但，有些人不是那个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