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原回去不到三天,母亲打来电话质问她，是否跟赵嘉原见过面。温佳妮想也不想，平静回答：“没有,我没有见到他。”

“妮妮，我了解你,你不大会说谎,我麻烦你,我请求你，不要再做不讨喜的事，你已经遭到全家人的厌恶,我不想因为你的缘故,佳淇也跟着受牵连。你懂不懂？你做什么事情,都影响到身边人！”

不讨喜。从一开始，她怎么做都是不讨喜的。

当小孩认识到自己需要被迫长大、被迫懂事的时候，总害怕自己做什么都招惹大人不喜，渐渐地，最不喜欢自己的人是自己。

温佳妮心里发闷，忍不住问：“妈妈,我很好奇一件事，你可以告诉我吗？从我出生的第一天起，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那边安静片刻,“不要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我若不喜欢你,何必将你生下。”

“……可是从小到大,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是在尽身为妈妈的责任。”温佳妮知道自己说的话听起来一点都不懂事。

“妮妮,你是在指责我？”那边表露出诧异的语气,继而生气，“你怎么好意思来指责我？我光是尽这个责任，我辛苦多少？若不是因为有你，我当初早就离开温家——”

“你舍得？”一瞬间地，仿佛所有滚烫的血液朝脑袋涌去，温佳妮攥紧了拳头，“因为我，怎么都是因为我？你离不开温家也要怪我？你什么都怪我，妈，你怎么可以什么都怪我！你明明是舍不得在温家的生活罢了，你连跟郑书文在一起，都是因为他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

她声音骤然轻了下去，慢慢坐回沙发上，“妈妈，我的出生对你来说，是累赘吗？”

如果没有她，温雁是否早就离开温家，早就离开那个“童养媳”的身份，早就……或许生活美满，不至于现在这样，女儿做了丑事，皆怪罪于母亲没有教好女儿。

那边似乎是气极了，挂断电话。

冯玫茵的房门像是挑准了时间，刚刚好就开门了，让佳妮毫无难过的时间。玫茵已穿上新买的小黑裙，端庄优雅，耳戴亮坠，打扮十分靓丽淑女。

“佳妮，不要管电话，来，跟我出去约会吧。”

约会地点是一位喜欢广交朋友的同学家的豪宅。

该同学过生日，举行盛大派对，真不知这位同学到底有什么社交技巧，竟引得门庭若市的盛况。

冯玫茵悄悄说：“大部分人根本都互不认识，是他自己说的，大家尽管来这里玩，吃喝玩乐费用，由他负责解决。所有人听到了，当然会来，没听到的，也会来。免费派对，又得机会认识豪宅主人，或许运气好，说不定就能入住这豪宅，谁不高兴捧场？”

温佳妮听到后面，轻轻笑出声，都怪冯玫茵说话表情太可爱，过后才问：“你认识他？”

“认识，但不熟。”

温佳妮环顾四周，的确是豪宅，风格再复古一点，就是童话故事里的城堡。“你想入住这里？”

冯玫茵睁大眼睛，摇头，“千万别在韦正面前说，否则他一定又看不起自己，心里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对不起我，委屈我。”

这话引起佳妮的好奇，“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冯玫茵叹气，“他得知我家里的情况，心里有了比较，忽然就变了个人一样，之前的从容自信不知道去了哪里。”

温佳妮沉默，人人感情都不怎么顺利，若不涉及家庭，只关乎两个人那该多好，大概是没任何烦恼的。

这时，温佳妮看到穿戴整齐的韦正过来了，跟冯玫茵提醒了一声，不想玫茵也提醒她：“看你后面。”

转过身，先看到是一捧红玫瑰，不用看花后面的那张脸，都知道是男友——吴祖琛。

温佳妮接过玫瑰，鼻尖贴到花瓣，闻到淡淡香气，夜晚灯色迷离，显得手里这捧玫瑰颜色都变得低调了些。

和吴祖琛交往不到一月时间，在此之前，他们是在图书馆相识，全因为一本书的缘分。

那时她正找一本书，很巧的，那本书吴祖琛刚看完放回书架。

吴祖琛见她拿走书翻了翻，预备借阅，他才开口说若要深入了解这本书，建议读原版，也就是法文版本，英文版多多少少缺了点味儿。

温佳妮怔愣片刻，才说：“好可惜，我不懂法文。”

这一句话给了吴祖琛机会，他很礼貌并客气地说如果感兴趣的话，他可以帮忙，只要她感兴趣并不介意。

起初佳妮心里还有些抗拒，不大好意思麻烦不熟悉的人，但吴祖琛客客气气又没有让她心生不适的感觉，没有特别要求或勉强她怎样了解那本书，也没有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只是默认固定了一个时间在图书馆碰面，一周一次。

碰到了就笑笑，碰不到等下次见面了，佳妮笑着道歉，“上一周我太忙了，没有过来。”

吴祖琛说：“很巧，上一周我也太忙了，还担心着会不会让你在这边空等。”

这也是一个机会——

接着，他说：“这样，我们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忙的时候说一声。”

佳妮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跟吴祖琛在一起的，只知道两人相处十分合得来，无论是兴趣上还是脾性上，都相合。

吴祖琛说其实早些时候，他就已经在图书馆注意到她了。

女生每周会有一个固定时间来图书馆，坐在太阳晒不到的一角安安静静地看书，坐姿端正，不是刻意端着的，就是很自然地坐在一角。

他说他一眼就看到了这样的她。

当碰到他们会读同一本书时，他意外极了，也十分高兴，觉得这是“不期而遇”的最佳描述。

当祖琛这么说的时候，温佳妮觉得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男友。

可是，敏之却问她：“他能让你心动吗？”

佳妮说：“心动不能当饭吃。”

“你并不缺饭吃，虽然说你现在吃的还是家里的饭，但你已经有经济独立的本事。”敏之没好气地说，“你不能盲目地认为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你这是急于摆脱某些人某些事，你将来也许会后悔。”

见到赵嘉原，佳妮没有后悔跟祖琛交往，只是很厌恨这样的自己。

尤其是此刻，尤其是一个多小时前接到母亲的电话，她更认为自己的生活理应如此，男友应该可以是吴祖琛这样的。

吴祖琛是个很优秀的男友，除却他自身优秀不说，家世优渥，吴家父亲是建筑行业的大师，这也是他为什么上这所以建筑出名的学校；

母亲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前些年还是老师，现经营一家美术馆，算职业自由；再往上，爷爷奶奶均在，且身体健康，家庭和睦，亲戚间十分友爱。

跟温家完全不同。

“祖琛，谢谢你的玫瑰。”温佳妮笑着说。

但是，有了这么大一束玫瑰还怎么跳舞？冯玫茵皱皱眉头，要佳妮把玫瑰花随便找个地方放一放。

“会被人不小心弄坏的。”温佳妮刚说完，身后的吴祖琛拿走她手里的花，“去跳舞放松一下，我负责看花。”

二话不说，冯玫茵拉着佳妮往泳池那边走去，这里跳舞没有什么要求讲究，随意、自由、自在、开心最重要。

同学的生日派对最自由，有生日蛋糕，也有香槟可乐，还有浪漫舞会。

派对至午夜结束，是因为半夜同学的父母突然回来，目睹豪宅被弄得乱七八糟，优雅妇人见到儿子喝得醉醺醺的，控不住脾气，拔掉音响，整个豪宅一下子静了几分。

接着楼上的浴室鸡飞狗跳，几个男女裹着浴巾拎着鞋子从楼上下来，尴尬离场。

温佳妮和冯玫茵丢下礼盒也匆匆离场。

豪宅正门入口的铁艺大门挂满了灯条，颜色十分绚丽。

温佳妮一边笑一边和跟在后面的冯玫茵说话，吴祖琛快步走到佳妮前头去，伸手牵住她的手，仿佛是早就预料到了——

佳妮踩空一步台阶，吓了一跳，却早就被人扶住了，她抬起脸怔怔地望住眼前的人，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忽然失落极了。

不是那个人。

“佳妮？”吴祖琛叫她。

佳妮回过神来，微微笑，“嗳，很晚了，我们得回去了。”

“我送你们到公寓。”

“好，谢谢。”

是因这一晚忽然的失落，佳妮才明白敏之说的“后悔”是什么样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她意识到自己的盲目自私会给吴祖琛带来麻烦与伤害。

于是，过几日等各自有空的时候，佳妮约吴祖琛去一家法国餐厅共用晚餐。

已喝完一杯红酒，还不听佳妮进入正题，吴祖琛便说：“糟糕，你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跟我说吧？”

佳妮一愣，更说不出口。

吴祖琛见她表情不对，正正神色，轻声说：“佳妮，有事请直接说，真要是坏事的话，我也不要紧。”

真到能说的时候，佳妮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不能直接说她心里有一个人，还是家中的表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

临到这儿，才真真实实地体会到了母亲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根本什么都不懂，所以你可以大胆地跟赵嘉原搞在一起，以后，以后你到外面去，等你需要介绍你身边人的时候，你要怎么介绍？外面有眼睛的人都认得出他是赵嘉原，是温家——是你小姑姑从外头带回来的私生子，是你表弟，有没有血缘关系，谁知道？外头那些人看热闹都嫌不够，还管赵嘉原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他们只想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丑事。”

在吴祖琛这样优秀的人面前，佳妮怕丑了，诚实地说：“对不起，我说不出口，的确是不好的事。”

“没关系，说不出口就算了。”

“可是，这件事我不说，对你会是个麻烦，对你不公平。”

这下子，吴祖琛明白了，“你要跟我分手吗？”

温佳妮低下头，正要说“是”时，听到他说：“佳妮，我想我应该知道你说不出口的是什么事，你心里有人，是吗？”

她不作声。

吴祖琛继续说：“我以男友的身份为你做任何事情，你都要跟我说声谢谢，非常客气，让我觉得我不是你的男友，而是你的朋友。说实话，为这一点，我起初的确不是很高兴，甚至觉得你不太识趣。”

温佳妮惊讶，觉得吴祖琛不像是会说得出“你不太识趣”的人。

“你的不识趣，让我对你充满好奇。”吴祖琛看着她的脸，笑了起来，“看得出来，你把我想得太好了，这是我原因，是我在你面前只展示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我从来不让你看到。佳妮，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优秀完美，我会抽烟，我也有坏脾气的一面，你不必因为这样的我而这么拘谨。”

温佳妮沉默片刻，想了想，“是，我心里有人。”

“你们不会在一起。”吴祖琛非常有自信，“否则你不会答应我说的‘尝试’，你心里有那个人，但你想要放下。”

看到吴祖琛的自信与理解，温佳妮突然放松下来，眼前这个男人，那一些缺点根本无伤大雅，他还是优秀的。

“佳妮，我们仍然可以‘尝试’。”吴祖琛轻轻地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我说过的，‘尝试’不成，我也不会勉强你。”

“那对你太不公平了。”温佳妮真心地感到抱歉，“倒是你，你才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人，我喜欢看书，只不过是因为看书是最简单的事情，它不需要我花费精力、冥思苦想地怎么搞社交才好，不需要我去做一个很虚伪的人，更不需要我去讨别人的喜欢。祖琛，我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这个人非常坏，非常自私，自私到全家人都讨厌我。

“祖琛，如果你了解以前的我，你一定会讨厌我的。”

吴祖琛却说：“那很可惜，我先了解的是现在的你，先入为主，不管以前。”

温佳妮低下头，悄悄湿了眼眶，“祖琛，我会努力‘尝试’的，不过，如果有一天你了解到以前的我，讨厌了我——”

吴祖琛笑着，马上说：“那就和平分手，好吗？”

接着，一个说“谢谢”，另一个也跟着说“谢谢”，在旁人眼里一点都不像情侣。

*

春诵夏弦，一年一度毕业季，这一年总算轮到温佳妮、冯玫茵毕业；韦正早一年毕业，现挣扎在工作的苦海里，一日不见，韦正整个人像是被工作刮掉了一层年轻的皮，瞬间憔悴了好几岁。

难怪敏之总说羡慕她可以多念几年书，多念几年书就意味着可以保持几年的青春，不像她，大学一毕业就一头猛地扎进社会工作的苦海里。

冯玫茵不打算留在伦敦，她说受不了这边的天气，还是家里那边舒服，要回魔都，还要把韦正带回去见见父母。

在国外没有什么比较靠谱的关系，找合心意的工作实在够呛，还不如到自个儿的地盘，有人好说话，有事也好办。

像冯玫茵找工作的话还好，倒是韦正，想做一个出色的建筑设计师不容易，做不到出色的成绩出来，他哪敢跟玫茵发展到婚姻关系，哪怕玫茵说自己的父母并不在意这些表面物质，他也没勇气跟玫茵结婚，说是舍不得玫茵跟他这么个没能力又没有足够物质的男人生活。

玫茵坚持自己的直觉，认为韦正将来必有出息。

温佳妮只觉得神奇，这缘分是有人促使的，没想到会阴差阳错地让玫茵中了招，幸好，韦正是个有上进心的男人。

她在这边毕业，家里那边一直有关注——不是温家那边，是母亲这边的家。毕业仪式结束的第二天，郑书文到这边来了，联系佳妮，约在公寓附近的餐厅见面。

起初还不大好意思去见郑书文，觉得怪尴尬的，等真见到了人，温佳妮有片刻地发愣，呆呆地望住眼前的男人，心想不过几年未见，他似乎老了，笑容淡淡，眼角却溢出很深的皱纹。

算算时间，郑书文今年有四十几岁了，鬓角已经有些白发，不多，很少，看着并不明显，但温佳妮却一眼看到。

虽然他看起来跟过去没有太大差别，还算年轻英俊的，但不知为什么，佳妮看着他，朦朦胧胧的，玻璃窗外人来人往，淡淡的影子从郑书文身上一一过去又过来，过来又过去，原来年龄在他身上可以很明显。

从前记录在日记本里的那些少女心事，在这一刻，仿佛如纤丽的玫瑰花迅速枯萎。

郑书文穿衣服的风格还是跟以前一样，简素为主；习惯也是跟以前一样，点餐之前，习惯性地先问佳妮的喜好。

接着，问佳妮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有没有想过回家。

温佳妮低头，“应该没人会欢迎我回去吧？我不想让妈妈不高兴——”说着，抬起头来，面露歉意，“去年还是前年来着，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伤害到她了，她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我妈妈还好吗？”

郑书文欲要点一支烟，有侍生过来阻止，只好作罢。他说：“妮妮，我跟你妈妈已经离婚了，是去年年底的事。”

温佳妮舌挢不下，难以置信。

“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影响你。”郑书文看住她，忽然喟叹，“妮妮，你长大许多。”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少女真正长大之后，那双眼睛对他便再无崇拜、爱慕之意。

固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固然是庆幸自己没有撕开那薄薄的一层纸，没有把手伸到佳妮那边去。但今日从佳妮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已经不年轻的模样，又觉得了，少女还是少女时期最纯洁美好，更甚地、很克制地，他遗憾自己的手只是抚摸了那一层纸的包面，没有顺着少女当初的意思（无知），把它戳破。

如今忍不住想，当初若是戳破了，那纯真的少女会变成什么样的呢？

忽然，有人走过来，喊了一声“佳妮”。

温佳妮闻声望过去，是吴祖琛。待人走过来，她介绍：“这是我继父。这是我男朋友，吴祖琛。”

郑书文仍坐在椅上，稍稍抬眸看向眼前的年轻男人，愣住了。

这么说或许有自恋嫌疑——这个年轻男人，和年青时候的他有相似的地方，不是长相方面的相似，是感觉上的相似。

刹那间，他心中一震，还以为这年轻男人是年青时候的他。

眼神明亮，模样虽不是一百分俊朗，但胜在年轻，且气质斯文，站在佳妮身边，一点都不差。

像是看到什么了不得的一幕，郑书文口干舌燥、心中惊怕，觉得内心有一角不道德的地方被人给揭开了。

慌张地喝了口水，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回到“继父”的位置上，为佳妮好好地看看这位年轻男人，够不够资格跟他的“女儿”在一起。.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