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方国栋的办公室,何凯肩上的空桶仿佛重逾千斤,压得他脊背微弯。
刚才方常委那无声的肯定和沉甸甸的嘱托,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此刻却更反衬出前路的屈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走向走廊尽头金成的副书记办公室。
何凯扛着水桶来到金成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他敲了敲,里面没有回应。
他推门进去。
金成正埋首在一份文件里,仿佛沉浸其中,对何凯的到来毫无察觉,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刻意的静默,只有金成手中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冰冷而清晰,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空气。
何凯对此早已习惯,他沉默地走到饮水机旁,卸下旧桶,动作尽量轻缓,但水桶接触地面的轻微磕碰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将沉重的新桶熟练地抬起、对准、压下,“咔哒”一声安装到位。
整个过程,金成纹丝不动,仿佛何凯只是一团移动的空气,不值得他浪费一丝目光。
就在他拿着空桶打算离开的时候,金成说话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向何凯:
“站住。”
何凯脚步一顿。
金成终于抬起头,却不是看他,而是用钢笔尖随意地指了指角落那个几乎要溢出来的垃圾桶,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充满恶意的弧度。
“眼瞎了?没看到垃圾桶满了吗?”
何凯厌恶地看了眼一本正经的金成,攥紧了拳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胸腔里几乎要炸开的怒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金成办公室里昂贵熏香味道的空气,此刻闻起来却令人作呕。
他默默地收拾起垃圾桶离开了金成的办公室。
他走过去,蹲下身,将散落在桶边的几片废纸捡起,再费力地将塞得过满的垃圾袋扎紧、提出来。
整个过程,金成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一直落在他弯曲的脊背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审视,仿佛在欣赏一件低贱物品的表演。
何凯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的烙铁,烫得他后背发僵。
他提着散发着异味的垃圾袋,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坚定,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关在了门后。
做完这一切,回到后勤组办公室,里面依旧是烟雾缭绕和织毛衣的“咔哒”声。
何凯刚把垃圾袋放到门外指定位置,冯芸那带着市侩腔调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哟,换水回来啦?手脚还挺麻利嘛。”
她放下小镜子,用涂着红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颐指气使,“小何啊,别歇着了!还有卫生间,领导们快上班了,现在赶紧去打扫一遍!里里外外都弄干净点,正好熟悉一下你的新岗位!”
何凯想起方国栋的话,又默不作声地拿起墙角的拖把、水桶和抹布,转身走向那弥漫着消毒水和污浊气息的走廊尽头。
面对同事们鄙夷的眼神,他默不作声地打扫着卫生间的污秽。
刺鼻的氨水味混合着其他难以喻的气味冲击着他的感官,冰冷的瓷砖地面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
他弯下腰,用刷子用力刷洗着便池内壁的顽固污渍,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和袖口。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蛰得眼睛生疼。
到了三楼的卫生间,何凯满头大汗地用拖布擦拭着刚冲洗完、湿漉漉的地面。
他正费力地想把角落一片水渍拖干,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充满优越感的声音:
“哟嗬!这不是我’何凯同志吗?这清洁工的工作,干得还挺顺手啊!啧啧,看这姿势,专业!”
何凯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新任七科副科长陈晓刚。
何凯并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用力地推着拖把,将脏水赶向地漏方向。
“嘿,跟你说话呢,聋了?”陈晓刚见何凯无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恼怒,故意上前一步,皮鞋尖几乎踩到何凯刚拖过的湿滑地面,“好狗不挡道!边上去!没看见老子要上厕所?”
何凯依旧没有理会,只是默默地向后挪了一步,退着继续拖旁边一块区域。
他的沉默和隐忍,在陈晓刚看来更像是无声的挑衅。
这时,又有几个其他科室的人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立刻凑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陈科,早啊!哟,这不是你们七科的何凯吗?怎么……改行打扫厕所了?”其中一个故作惊讶地问道。
“现在不是了!”陈晓刚立刻撇清关系,声音带着夸张的鄙夷,“人家现在可是后勤组的顶梁柱!我们七科小庙,怎么供得起这么大一尊神啊?人家志向远大着呢!”
“可不是嘛!”另一个人接口,语气充满讽刺,“看着平时老实巴交的,谁能想到有这‘本事’?偷偷摸摸就把京城的大记者请来了,把我们清江的脸、市纪委的脸,按在地上使劲儿踩!曝光?他可真敢!要我说啊,落到这步田地,纯属活该!自找的!”
“哎,说起来,”又有人故作好奇地问,“咱们市纪委历史上,有没有公务员被‘下放’来扫厕所的先例啊?”
“有啊!”陈晓刚立刻抢答,指着何凯,声音充满了恶毒的快意,“这不就是嘛!开天辟地头一个!而且还是归咱们冯芸大姐直接领导的得力干将!何所长,你说是不是?”
“哈哈哈哈……”
狭窄的卫生间里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刺耳的哄笑声,如同无数根针扎在何凯的耳膜上。
何凯打扫完地面,端起脏水桶准备离开,里面却又有人捏着嗓子怪叫起来,“哎哎哎!何所长,别走啊!你看这地,刚拖完怎么又脏了?快过来擦擦!”
何凯脚步顿住,回头看去。
只见靠近门口的地砖上,赫然有一小滩散发着骚气的、新鲜的黄色液体——
显然是有人故意撒上去的。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怒火直冲头顶!
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何凯进去,默不作声地拿起拖把,用力地、反复地在那滩污渍上擦拭,仿佛要将这令人作呕的羞辱连同地上的污秽一起彻底抹去。
冰冷的水浸透了他的鞋面。
而身后,又是一阵更加放肆、更加得意的嘲笑声:
“陈科啊,您给封的这个所长职务真不错!咱们纪委的厕所所长,这官儿得多大?管着整栋楼的进出口呢!”
“反正是大官……”陈晓刚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地应和着。
又是一阵放肆的、如同胜利宣般的嘲笑声,在充满污浊空气的卫生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何凯用力拧干拖把,浑浊的脏水溅起。
他挺直脊背,端着水桶,在那些嘲弄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地走了出去。
……
就这样,何凯在后勤组做了两天。
这两天,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在无休止的体力劳作和精神折磨中。
三个女人也毫不客气地把所有体力活都推给了何凯。
沉重的桶装水仿佛永远扛不完,从一楼到顶楼。
堆积如山的办公用品需要他一个人整理搬运入库。
领导办公室的清洁要求近乎苛刻,地板要光可鉴人,垃圾桶不能有丝毫异味。
而最令人身心俱疲的,是那仿佛永远打扫不干净的卫生间,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带着恶意的“意外”污秽和随之而来的羞辱。
每天回去,何凯整个身体都如同散了架,肌肉酸痛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但更沉重的是精神上的碾压。
无数的嘲讽还有鄙夷,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甚至来自那些素不相识的、只为看一场“落水狗”好戏的人。
他的神经被反复拉扯、摩擦,他已经麻木。
而只有晚上,与秦岚的通话才能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还在。
电话那头秦岚清脆悦耳、充满关切的声音,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温暖的慰藉,让他记起自己是谁,为什么而坚持。
他并没有告诉秦岚自己的处境。
他强撑着用轻松的语气,说着一切都好,他不想让秦岚为自己担心。
他只想守护住电话线那头短暂的、纯粹的温暖和希望。
然而,另一个消息却让何凯差一点垮掉。
第三天上午,何凯正埋头在仓库里整理堆积如山的打印纸。
冯芸扭着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又掩饰不住的、打探到爆炸性新闻的兴奋。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足以让整个后勤组都听清楚的“悄悄话”音量,对顾玲玲说:
“哎,玲玲,听说了吗?大新闻啊!”
顾玲玲立刻放下毛衣针,眼睛放光:“什么大新闻?快说说!”
冯芸瞥了一眼角落里背对着她们的何凯,故意提高了点声调:“就刚才,省委巡视组那边,派了两个人来,把方常委——方国栋书记,给请走了!”
“啊?请走了?啥意思?”顾玲玲配合地追问。
“啥意思?就是被‘请去喝茶’了呗!”冯芸的声音里充满了市井小民对权力倾轧的好奇,“听说啊,是让人给实名举报了!举报他收了一家公司整整一百万的好处费!我的天爷,一百万呐,还是索贿!”
“方国栋接受了一百万的贿赂。”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狠狠扎进何凯的耳中,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他整理纸张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冰凉。
这件事对于何凯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方国栋?
那个他心中象征着清江纪委最后一丝正气和希望的长者?
被举报受贿百万?被巡视组带走?
这不可能!这绝对是诬陷!
何凯一点儿也不相信!
但……如果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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