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像一种疾病,感染了目光所及的一切。
天花板,墙壁,地板,甚至呼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这种消毒水漂洗过的、毫无温度的白。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只剩下送饭滑门开启闭合的固定节拍,和日光灯管永恒不变的嗡鸣。
“残响”。他们这么叫我。一段即将消散的余波。一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编号。
我躺在金属床上,像一具还有呼吸的尸体。
左臂被那种半透明凝胶包裹着,沉重,冰冷,隔绝了所有感觉,也隔绝了那缓慢蚕食的灰白死气。
右臂的酸痛在流质食物和未知药物的作用下变得迟钝。
灵台内,那扇被强行焊死的“门”像一块冰冷的墓碑,镇压着底下可能存在的所有骚动。
麻木是一种自我保护。思考过去会带来噬心的痛苦,展望未来只见更深的囚笼。唯有放空,像一块被冲上岸的浮木,随波逐流。
直到那几次极其轻微的、来自左臂凝胶下的刺痛。
像沉睡的冰层下,有鱼用尾巴敲击。微弱,却顽固。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是神经末梢在绝对寂静里的幻觉。但“七号”那次关于“污染读数异常波动”的冰冷提示,像一根针,刺破了麻木的气泡。
有什么东西……还在活动。在我这具被判定为“稳定”的废墟之下。
我开始秘密地“倾听”身体。送饭人离开后的死寂时间里,我将全部注意力聚焦在那片被凝胶封印的左臂。刺痛感依旧没有规律,有时几天一次,有时一天几次。每次出现,我都试图捕捉那瞬间的感觉——不是纯粹的痛,更像是一种……细微的、冰凉的……“蠕动”?仿佛凝胶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试图钻探。
是柳三河残留的妖力?还是“观察者”的印记在复苏?或者是……“源点”的力量,隔着“碑”的封锁,依然在呼唤?
不确定。但这微弱的异常,是我在这片纯白地狱里唯一的、活着的证据。
我变得“合作”。在“七号”例行询问时,我会提供更多细节,关于“门”后洪荒气息的混乱,关于柳三河力量的阴冷属性。我仔细观察她,那双银灰色的瞳孔像精密仪器,捕捉不到任何情感,但当我提及“门”后本体的不可控时,她操作金属板的手指,有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门”后的东西,让他们感到棘手。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日子在送饭的节拍中流逝。希望像幽暗井底的一点微光,渺茫,却支撑着我不彻底沉沦。
然后,是那次改变一切的送餐。
流食的味道一如既往的寡淡。咽下最后一口黏稠的液体,我正准备将空管放下——
嗡。
一声震动。极其轻微,却像惊雷在我僵死的神经上炸开。
来自贴身灰色衣物内侧的口袋。
是那个手机!那个屏幕碎裂、早该报废的、属于“过去”的手机!
它怎么还在?“碑”组织怎么可能遗漏它?!除非……它不是被遗漏的?
心脏狂跳,血液冲上头顶。我用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监控角度,手指颤抖着探入口袋,触碰到那冰冷破碎的熟悉外壳。
它真的在。而且……在震动!
不是规律的密码,是断断续续的、信号不良般的脉冲。嗡……嗡……嗡……每一次震动,都像直接敲打在我的灵魂上。
谁?!谁还能用它联系我?!
脉冲节奏陡然变化!短—长—短—短—长……
s!又是s!
紧接着,是一串更加急促混乱的代码!我集中几乎涣散的精神,拼命解读:
……逃…………不能……信……碑…………他们在……制造……更糟的…………老城……井…………来找……我们……
信息戛然而止,手机彻底沉寂。
我瘫在床上,冷汗浸透后背,攥着手机的手心滑腻不堪。
逃?不能信“碑”?制造更糟的?老城井?来找我们?
信息量巨大,且充满不祥。“碑”在暗中进行着什么?老城井是哪里?“我们”又是谁?是发信人?还是包括我在内?
但核心信息明确:逃离此地,去老城井。
希望不再是微光,而是一簇危险的、摇曳的火苗。
左臂凝胶下,那熟悉的刺痛感再次传来,比以往更清晰,带着一种……催促的意味?
不能再等了。
下一次“七号”来例行检查时,我主动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虚弱:“左臂……凝胶下面……感觉有点奇怪……像有东西在动。”
七号银灰色的瞳孔瞬间聚焦在我左臂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金属板,进行了一次更深入的扫描。屏幕上数据流快速滚动。
“凝胶完整性百分之九十六点三。内部未检测到明显生物活动迹象。”她抬起眼,“可能是神经末梢再生或药物副作用产生的错觉。继续观察。”
她语气平静,但我捕捉到她扫描时,仪器对着凝胶某个特定区域多停留了半秒。
她在怀疑。或者说,在确认。
这很好。我需要她将注意力放在这上面。
之后几天,我刻意表现出对左臂不适的更多“关注”,有时会突然皱眉,有时会无意识地用右手去触碰凝胶包裹的区域。送饭时,我甚至“不小心”将一点流食滴在了左臂凝胶上,然后表现出短暂的慌乱。
我在表演。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冰冷的观众面前,上演一场关于“容器不稳定”的戏码。赌的是“碑”组织对我这个“独特样本”的重视程度,赌他们不会因为一点“异常”就轻易销毁,而是会采取更“精细”的处置。
风险极大。一旦被看穿,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终于,在一次例行检查后,七号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床边,看着我,那双非人的眼睛里,数据流再次闪过。
“你的左臂抑制区,读数波动频率有所增加。”她平静地陈述,“为了确保‘样本’长期稳定性,需要进行一次深度维护和检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深度维护?是修复,还是……解剖?
“维护程序将于下次周期启动。”她说完,转身离开。
滑门关闭。房间里死寂无声。
我躺在那里,全身冰冷。下次周期?是明天?还是后天?
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在那次“深度维护”之前行动。
左臂的刺痛感越来越频繁,几乎成了持续的、细微的背景音。凝胶表面,肉眼难以察觉的地方,似乎出现了一些极其微小的、如同水渍般的晕染痕迹?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夜幕降临(根据送饭间隔推测)。送饭人送来晚餐后,房间陷入了更深的寂静。日光灯管的光芒似乎都暗淡了些。
我闭着眼,调整呼吸,让身体尽可能放松,像真正睡着了一样。所有感官却提升到极致,捕捉着空气中的任何细微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
滑门,极其轻微地,向一侧滑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空气流动的改变。
来了。不是送饭时间。是“深度维护”的提前?还是别的?
我维持着沉睡的姿势,眼皮下的眼球却不敢转动。
一道阴影笼罩在床边。不是七号。气息更……沉闷。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生物的质感。
是那个送饭人?还是……专门的“维护”人员?
我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我左臂的凝胶上。然后,一只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指尖闪烁着某种微弱的扫描光束。
就是现在!
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凝胶的瞬间——
我一直蓄势待发的右手,如同毒蛇出洞,猛地探出!不是攻击那只手,而是狠狠抓向对方手腕上方、防护服与面罩连接处的薄弱环节!
与此同时,我左臂一直压抑着的那股“刺痛感”,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伴随着我孤注一掷的意志,猛地爆发!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冰块裂开的声响!
包裹左臂的凝胶,从内部,被我强行引导的那股微弱却尖锐的力量,刺穿了一个极小的孔洞!
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腥味的灰白色气息,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毒蛇,瞬间从中喷射而出,直扑对方的面部!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对方显然没料到我这具“稳定”的躯体会突然暴起发难,更没料到左臂抑制装置会从内部破裂!他(它?)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僵直!
就是这零点几秒的间隙!
我的右手五指已经狠狠抠进了防护服的连接处!触感冰冷坚硬,不像人体!
但我不管!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扯!
咔嚓!
一声脆响!面罩的连接卡扣似乎被强行掰断!对方发出一声沉闷的、不似人声的低吼,下意识地向后踉跄!
我趁机从床上一跃而起!身体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但求生的本能驱动着这具残破的躯体!
没有丝毫犹豫,我朝着那扇还未完全关闭的滑门,用尽最后力气冲了过去!
身后传来警报尖鸣!还有那“维护人员”愤怒的、带着电子杂音的咆哮!
滑门近在眼前!我侧身挤了出去!
外面是一条同样纯白的、无限延伸的走廊!空无一人!
往哪边跑?!不知道!
左臂那个被刺破的凝胶小孔,正丝丝缕缕地逸散着灰白死气,传来一种微弱的、却明确的……牵引感!指向走廊的右侧!
信它了!
我朝着右侧,发足狂奔!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擂鼓一样敲打着我的耳膜!
身后的警报声和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前方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看起来像是出口的金属门!
冲过去!
就在我即将冲到门前的瞬间——
门,猛地向内打开!
“七号”站在门口,手中握着那把闪着幽蓝光芒的、造型奇特的武器,银灰色的瞳孔冰冷地锁定着我。
“残响。”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意外,只有绝对的冷静,“你的逃脱尝试,无效。”
前有拦路虎,后有追兵。
我停在走廊中央,大口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滑落。左臂的凝胶破损处,灰白死气逸散得更快,那股牵引感也变得更加强烈。
绝境。
但这一次,我没有绝望。
我看着七号,看着那扇敞开的、通往未知世界的门,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疯狂的笑容。
“无效?”
我抬起正在“泄露”的左臂,对准了她。
“那就试试看……能不能拦住一个……正在‘泄漏’的‘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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