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见面的时间是礼拜二下午。

温雁从上海那边过来,飞机落地后，她嫌热，不想走得太远,于是见面地面临时改定在机场附近的一家花园餐厅。

餐厅厢间半开放式，环境绿意葱葱,装修很有地中海风格。

母女俩许久未见面,先前在电话中沟通得并不愉快,现在见了面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才好。

最后是佳妮先开口，“我中午还没吃，我可以点餐吗？”

温雁轻轻蹙眉,瞄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早已过了正常用餐时间。她不由得冷眼嘲笑女儿：“跟某人在一起,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是吗？”

温佳妮当什么话都没听到，招来侍生点餐。

她想点一份招牌海鲜饭，只听母亲说：“大热天的吃什么海鲜饭，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大发的食物要少吃。”

温佳妮不发一，干脆将菜单递给母亲,请她点餐好了。

点餐过程中，她悄悄观察母亲。

久待英国，她对母亲的生活所知不多,只能通过佳淇才能知道一些事。

母亲跟郑叔叔离婚后,手头有了些钱。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到的,也许是有人指点,也许是早有打算,她托人帮忙在上海置了一套房子,地段很好。佳淇猜测着告诉她,母亲可能有了新男朋友，因为新房装修布置十分温馨，实在不像单身女士所住。

至于皖城这边，郑叔叔留给母亲的一套房子是很少住了，将来说不定会转卖出去。上海比皖城繁华，更重要是不必再看他人脸色，故很少再回皖城。

佳淇说，母亲生活如今不愁钱财，两个女儿又无需她操心，终于不用再看温家某些人脸色，人生自由，生活不知多自在。

还说，母亲在上海买房一事，奶奶知道后在家里胡乱说了一通，出了门逢人就说，添油加醋地说，实在滑稽。

母亲离开温家后，先不说生活如何，单说“不用再看温家某些人脸色”，是很轻松了。

大抵是生活无忧，不需劳心伤神，母亲看上去比上次见面要丰腴些许，脸颊饱满，加上保养得当，妆容通透，在她脸上很难寻出四十几岁女人的年龄痕迹。

唯一显眼的年龄痕迹，是在她两个已经长大的女儿身上。

今日见面的重点不是坐在一块儿和和睦睦地吃饭聊天，所以温雁没点什么，只各点一份蔓越莓芝士蛋糕跟乌龙茶。

过后，大概是觉得蛋糕不能填饱肚子，又点一份日式意面给佳妮，不忘说：“甜的东西少吃，吃多了脸上要长东西的。”ъiqiku.

佳妮点头，“知道了。”

等待侍生将餐点送上桌，佳妮听到母亲说：“我以为你不会再联系我。”

依照佳妮以前的性子，遇到事情她最擅长逃避，或是干脆闷不吭声，哪会主动约见面。

“你是我妈妈，我怎么会不联系你呢。”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妈？我当你现在六亲不认，只认得某人了。”

面对面说话跟在电话中说完完全不同，即便对方语气再不好、话再难听，隔着电话，看不到对方神情，挂上电话就没什么。而现在，面对面说话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脸，脸上的语不比口头上的语杀伤力弱。

佳妮有点害怕看母亲的脸，心中忐忑，微微垂下眼眸，看着桌上若深杯上淡雅的花纹，慢慢开口：“妈，我联系你，是希望可以跟你好好说话。”

“你想跟我说什么，继续跟我撒谎吗？”

因为是公众场所，母亲说话的语气不像先前在电话里说话那么重。

“我当你很自爱，很有自尊，在你出国之前，我也跟你说过很多次，女孩子要自爱一点，最起码要有自尊。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你念书是念到肚子里去了是吗？”

佳妮不理解母亲说的“自爱”，在她看来，母亲说的“自爱”好像是维持自身形象，让自己在他人眼中看得过去，是为着别人而“自爱”，而不是为自己。

她忍不住问母亲：“我正常恋爱，怎么就不‘自爱’了呢？”

“正常？”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母亲忍不住发笑，碍于这里是公众场所，再三压低声音说：

“你瞒着家里人跟他来往，你认为这是‘正常恋爱’吗？你能告诉你的爷爷奶奶，告诉所有人，你跟他在谈恋爱吗？如果你认为这是‘正常恋爱’，那么，你为什么躲着我，瞒着我，还跟我撒谎？”

因为在乎你们所有人的看法，下意识地就认为“不对、不可以、不正常”。佳妮说：“所以，我现在正在告诉你啊。”

还想继续说下去——说会告诉其他人——母亲怒极反笑，语气冷冷地掐断她的话：“好啊，那请你告诉我，你没有回伦敦的这段时间，跟他在一起，你都做了些什么？”ъiqiku.

就要回答的时候，佳妮突然卡壳，到嘴边的回答很困难地咽了回去。

她总不能告诉母亲，这段时间她跟赵嘉原在一起，好像什么都做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从早到晚，两人三餐，生活很简单。

白天赵嘉原上班，她留在家中，无事可做时，看看书、看看电影、学习插花。因为担心出门会遇到熟人，故此真正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有很多时间是坐在客厅对着吵吵闹闹的电视发呆，然后等到天黑，等到赵嘉原回来……

……

这样看似平淡的生活，却是母亲瞧不起的。

她不想把这样的“平淡”告诉母亲，好让母亲鄙夷她。

“你不说我也想得到。”母亲说话的声音轻了下去，“你这样跟别人包养有什么区别？我让你念这么多书，我让你出国，我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是为了让你过这样的生活吗？温佳妮，这就是你的自尊、你的自爱吗？”

从母亲嘴里听到“包养”二字，简直像给她重重的一巴掌，重重地扯动了她的羞耻心。

佳妮心中难堪，忍不住辩解：“我都说了，我们是正常恋爱，为什么你非要说得这么难听？”

“你嫌难听？那你真要听听外面人怎么说你这类——”

“可你不是外人！”

一时无，母亲转过脸去看窗外。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光渐渐西下，一杯乌龙茶也很快见底。

稍后，母亲转回来，脸色缓和几分，“好，先不说这个了。你那个男朋友呢？”

佳妮回答：“我跟他已经分手。”

母亲笑笑，“还知道先分手，我还以为你心思大着呢，两边都要好着。”

佳妮默不作声，切了一小块蛋糕，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第一口没有那么甜，第二口、第三口……越来越甜，心里也就不那么难过了。她早就习惯了。

接着，又听母亲说，说她不识好歹。吴祖琛为人不错，学识、家世都极好，这样的男人有的人想遇也遇不到，怪她不懂得珍惜，将来一定会后悔。

听到这里，佳妮放下叉子，抬起头望住母亲，“跟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勉强生活，我才会后悔。”

“你现在年轻，你当然这么说。等你年龄大了，你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妈妈，那么你呢？你不爱爸爸，却跟他在一起生活那么久，你不辛苦吗？你不抱怨吗？你不后悔吗？”

突然提到已经不在的人，母亲神情愠怒，当即说：“你多大你跟我谈生活？你的生活不还是我给你的，你爸爸老早就死了，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哦，你念书了，高材生！留学生！能耐了！你拿你学到的东西来问我后不后悔？请问你，没有我给你争取生活费学费，你以为你能出得了国？你以为你能在外面可以不愁吃不愁穿地生活吗？”

佳妮没有想到母亲反应会这么激烈，她极力解释：“妈，我没有那个意思……”

母亲闭住眼睛，按着太阳穴，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刚刚那一通话说出来简直有点后悔的意思。

四十多年生活中有那么多无奈，要说不后悔，就太假了。

母亲慢慢开口：“妮妮，我是你妈妈，我总有一点权力管你吧？”

佳妮想说自己已经成年很久了。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只要一天是温雁的女儿，大概就算不得成年人。

不需要女儿点头，母亲已经发问：“我听郑书文说，你在伦敦本该有一份工作，你拒绝了是吗？”

佳妮如实回答：“是。”

“因为赵嘉原？”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不想否认，佳妮干脆就不作声。

母亲露出嫌恶的神情，“为一个男人，你放着好好的事业不做，你图什么？图爱情？你那爱情算什么？都见不得光。”

说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再恼火也没有用。

母亲轻轻叹气，“妮妮，你不小了，现在不是该天真的时候了，你不要把时间、感情、精力浪费在根本不会有好结果的事情上。

“我不希望你将来会跟我一样，把自己的人生绑在别人身上，在该好的年龄阶段没有做好自己的事，到头来只会一场空。

“你也看到了，你爸爸离开得早，为你跟佳淇，我觍着脸跟你奶奶算账……如果当时我够独立，有工作、有能力，我想我会带着你跟佳淇离开。ъiqiku.

“如果我早一点带你们离开，可能现在就不一样了吧。”

早一点离开，那么女儿的感情观也不至于畸形，不至于不懂事地喜欢郑书文，以及后来的赵嘉原。

佳妮低头，母亲的话她都能明白。

但是——

“妈妈，你可不可以不要拿你的人生经验、观念来判断我生活得好坏，教我应该怎么做，不是这样子的。”

“我用我的经验教你有什么错，我不想你走太多弯路，难道这也不对？”

“妈妈，不是这样子的。”佳妮解释，“我不是你。”

“你当然不是我，所以我才不希望你将来会跟我一样——”

“妈妈！——”

这一刻，佳妮忽然心生疲惫，失去耐性，忍不住打断母亲的话，“不一样。”

抬起头，她看到母亲神情愕然。

没办法顾及母亲的感受，她继续说：“妈妈，不一样。虽然我是你的女儿，但我是我，我有自己的想法跟感受，我不可能一直按照你的‘希望’去活。在今天之前，我按照你的‘希望’长大、学习、生活，如果没有变化的话，大概我以后的工作、感情，甚至婚姻，一切都会按照你的‘希望’继续过下去。”

母亲听不懂她的话，或者说，母亲不愿意费那个心力去理解她，仍然说她不想听到的话：

“我的‘希望’是为你好。”

佳妮既愤怒又难过，“妈妈，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怕了吗？这样的我是谁呢？你的‘希望’是在满足你自己。”

话到这里，佳妮看一眼母亲的脸，然后告诉自己，可以允许母亲因为自己失望而生气，甚至痛苦。

她已经做不来听话的女儿了。

“妈妈，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把你的‘希望’强加到我身上？”

母亲没有说话。

佳妮不知道母亲此刻会有什么想法，只知道自己说出这些话后，心中无比畅快。

这份畅快感催促着她要把所有想要对母亲说的话统统说出去。

她告诉母亲，在那个家中她过得并不快乐，每天都很小心，生怕说错话、做错事惹长辈们不高兴，招来叱骂，继而从她身上怪到母亲身上，怪母亲没有教好她这个女儿；生在那个富有的家中，她的确不缺什么，可就是因为不缺什么，才显得她提出要求是一件多么无理的事情……

时至今日，她不愿再做大人们眼中懂事的孩子，她想做自己，忠于自己的感受。

母亲很意外，也很不解，“你可以早点说出来，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

是，她是可以说，但那时候说出来的结果得到的往往是母亲的责骂，怪她不够懂事。

佳妮笑了笑，“现在说出来也不晚。”

一阵沉默过去，母亲感慨着说：“你变了不少，你以前不会像今天这样说话。不知道是因为我把你送到外面去，是外面改变了你，还是赵嘉原改变了你。”

“你送我出国，在外面我学会独立。妈妈，是你的选择，让我有改变的机会。”

闻，母亲怔了怔，稍稍侧过脸，望向窗外的夕阳。

窗户玻璃上映着她眼眶湿润的模样。

久久后，她说：“你将来要是后悔可别来怪我。”

佳妮真心说：“谢谢。”

蛋糕吃完，母亲埋单。在侍生过来之前，母亲说：“以后不必来这家餐厅了，蛋糕味道不怎么好。”

佳妮明白母亲的意思。

不是蛋糕不美味，是她们的确不必再来这家餐厅了。

与母亲在机场分开，天色将将暗下。

乘计程车回到住的地方，温佳妮推门而入，一眼看到赵嘉原。

他坐在客厅办公，沙发旁矮几放着一杯喝了小半的咖啡，杯口残留点点咖啡渍。

戴着黑框眼镜，跟平时的形象有点反差，温佳妮忍不住多看他几眼。不想打扰他工作，收拾一番，先去洗澡，换一身干净舒适的家居服，头发挽起，清清爽爽地出来。

见赵嘉原没有忙完，她忍不住到他身边坐下，靠住他肩膀，看一眼他的笔记本，然后才轻轻问：“我这样会打扰到你工作吗？”

赵嘉原转过脸来，亲一下她的额头，坦率说：“有点，不过不要紧，我喜欢你这样待在我身边。”.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