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吴祖琛从佳妮那里离开，回到外婆那里已经过了十一点多。外婆在客厅等他，他感到抱歉。外婆笑着询问他的去向,打趣他，是不是去见女性好友。

吴祖琛想了想,点头承认,“是。”

准确来说,是女朋友。

家人是通过他拍的照片知道佳妮的存在。起初，家人觉得好友之间拍拍照片很正常，渐渐地,有一位女生在照片中出现的愈来愈频繁,且观感与其他照片大大不同。他们发现只要有这位女生出现的照片,都拍得极为用心，很会抓准女主角在自然光线下最漂亮的瞬间。

家人说起这件事情时，吴祖琛大感诧异，“你们是侦探吗？我有这么明显吗？”

家中长辈仅通过照片便表示很喜欢佳妮，觉得佳妮长相可人、打扮得体，应当是个很乖巧、招人疼的女孩子。

是,不论是以长辈们的眼光还是以他的眼光来说，佳妮非常好。可是有时候，他又觉得佳妮有一点不好,她不像他过去的女友爱缠人、爱找男友的麻烦——

麻烦是甜蜜的那一类麻烦,缠着男友要礼物、约会、惊喜……也爱吃醋,禁止男友与别的女性朋友走得太近,会撒娇、耍脾气……制造太多恋爱麻烦。

甜蜜过了头却也是一项项麻烦,叫人头疼。

坦白说,男人多多少少有点贱性,一面希望女友给他带来甜蜜的麻烦，又怕麻烦甜蜜过头变成烦恼。

而烦恼会愈增愈深，最终结果无不是分手。

想到这里，吴祖琛又觉得佳妮这样很好，她不会给他制造麻烦，大概正因如此，他与佳妮才能一直这么在一起，且感情和睦。

在英国时，家人曾提出希望可以与佳妮见面、共进晚餐的要求，好认识一下。

对此，佳妮的回复是没有这个准备，委婉地拒绝了他。

吴祖琛以为那点委婉只是小女生的腼腆心思作祟，本来嘛，佳妮的性格就不是很干净利落的。

当时恰逢忙碌时期，他也就没有再提，在家人那边只说大家都有些忙，眼下学业重要，见面吃饭一事来日方长。

现在想来，当初他没有再提的原因，可能抱有一种想法：见不见面无所谓，反正他与佳妮尚未走到结婚那一步。也许未来他与佳妮根本走不到那一步，见不见他的家人无关紧要。

只是没想到，曾经无所谓，现在有所谓。

尤其是在昨日，大雨滂沱，他忽然意识到佳妮对他从未表露过喜欢之情，心感失落，犹如一颗温热的心被丢到乱糟糟、冰冷冷的大雨中，只差被践踏。

对佳妮，他不能这样说，提都不能提，他认为这有伤自尊。

没有自尊的感情，同乞讨有什么区别？

一天一个想法，到了今日有些想法作了改变。ъiqiku.

吴祖琛希望双方可以见见对方家人，那么他与佳妮的感情就能稳固住，有了双方家人的见证，他这个男友身份就有了一种保障——

真没想到，受高等教育的吴祖琛竟会有这种想法，叫那些朋友知道，恐怕要笑话他。

现在，他十分享受跟佳妮在一起的生活状态。

“不要担心，外婆人很好，她只是想见见你。到时候我们回英国，再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大概要等到过年了。外婆知道你在这边，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温佳妮没有作声，她知道此时此刻不可以再犹豫，要直接跟祖琛说清楚才好。否则，她担心到时候伤害到的不仅仅是祖琛一人的期待。

轻轻搁下筷子，温佳妮正襟危坐，“祖琛，其实我来这里是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吴祖琛“嗯”了一声，喝着粥，一副等着她说下去的神情。

温佳妮欲又止。吴祖琛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放下瓷勺，看着她，温柔地说：“你说，我在听。”

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的祖琛，温佳妮双手交握在桌下，想了想，委婉地说：“祖琛，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开口……”

她低下头去，声音轻轻，“我不能欺骗你的感情。”

这一点“委婉”十分矫情，佳妮是自知的。

早些时候，她就应该明白，不论如何，都不应该因寂寞、错觉、没有基础的好感而与祖琛在一起，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对他人更是不公平。

与祖琛的交往由头是“尝试”，佳妮知道，这由头是祖琛给予她的体贴。与祖琛在一起，相处舒服，他的好修养令他在这段“尝试”的感情中很有尺度，他给予她尊重，绅士对待，她反感不起来，所以她曾经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尝试成功，可以喜欢上他。

以前跟敏之说“心动不能当饭吃”，可试想一下，如果她的寿命是七十年，那么未来就要与一个不能令她心动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三餐四季，无论吃多齁人的甜点蛋糕、多肥腻的粉蒸肉、多苦的纯巧克力、多酸涩的果梅……都像喝一杯无味的凉开水，甚至，连做爱都是不爱的。这样漫长且无味的生活太可怕了，她没有这个信心可以这样生活下去。

吴祖琛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又或者是玩笑，他笑问：“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佳妮，我不喜欢这个玩笑。”

“祖琛，我没有开玩笑。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开玩笑。”

吴祖琛敛起笑容，“你是认真的？”

温佳妮点头默认。

本想说“对不起”，可又了解吴祖琛，他一定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还要听说这样的话。

比起“对不起”，也许坦白比较好。

这种事情来得毫无预兆，吴祖琛一时说不上话来，他怔愣着，沉默着。

过一会儿，他想明白了。

联系佳妮回家、然后到上海的一些细微变化，到今日突然的坦白，吴祖琛明白了。更明白的是，原来过去这么久，佳妮心里仍有那个人，好笑的是，至今他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佳妮不曾提过，他也就以为她早忘记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竟会令温佳妮如此长情。

然而，他的教养与自尊不允许他对佳妮摆出难看的一面，只能忍不住酸溜溜地说：“这次你回家，看来有很多‘收获’。”

温佳妮垂目不。

吴祖琛接着问：“你回家跟他见过面？”

不打算对祖琛有任何隐瞒，温佳妮点头承认。

吴祖琛咄咄地说：“见了面然后旧情复燃？温佳妮，请问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语毕，发觉自己说话语气太差，太失风度，完全不像他。

他蹙眉闭嘴。

温佳妮张了张嘴，见祖琛脸色难看，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该主动说些什么才合适。

安静片刻，心情平复了几分，吴祖琛看了温佳妮一眼，“抱歉，刚刚我说话重了点。”

温佳妮摇摇头，“不要紧。”

吴祖琛凝视她，半晌，“你一点都没想过瞒我吗？善意的谎，哪怕是挑个合适的时间，而不是这么突然，更不是在我提起外婆说想要见你的时候……佳妮，你有想过你突然的坦白会伤害到我吗？”

温佳妮回答：“比起向你坦白，欺骗的伤害性更大。在感情上，我不想瞒你什么，这对你不公平。”

“公平？”吴祖琛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觉得好笑，“现在你才想到对我‘公平’，会不会太迟了？

“佳妮，你的坦白是为你自己好过，你是根本不屑骗我。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你就对我坦白，坦白你心里有人，现在你还要用这种方式对我坦白。”

吴祖琛失望地看着眼前的人，“佳妮，你是认为我不会因为你难过吗？还是你认为我没有心？”

越说越恼火，可这点恼火在碰到佳妮那双看过来的眼眸时，就像个突然泄了气的气球一般，迅速地、柔软地瘪掉了。

吴祖琛语气软下来，“佳妮，我不懂，刚刚我们明明还好好的。”

因祖琛脸上受伤的神情，温佳妮心里的歉疚感、罪恶感仿佛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逼着她说出祖琛此刻最不想听到的话——

“对不起。”

佳妮嘴里的这一声“对不起”满含着自私，说出这话来是她自己好过，并不是为他！

吴祖琛忿然作色，离开这里。

温佳妮坐在岛台前，听到门用力阖上的声音，心里头也跟着震了一震。

清晨的阳光照透窗户，方方格格的影子在浅色系地板上缓慢地挪移位置。不知过去多久，地板上那些影子全不见了，地面的颜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原来天已经黑了。

晚上，吴祖琛还是过来了，带着他外婆做的晚餐过来的。

外婆做的晚餐很丰富美味，也很用心。带盖玻璃碗中盛着乌鸡汤，是特意给外孙的女友熬的汤。

外婆很期待与佳妮见面，吴祖琛没办法告诉外婆，女友已打算跟他分手。

吴祖琛头一次在佳妮面前点上香烟。但是，因为有在佳妮面前保持良好形象的习惯，烟点上了没一会儿又灭掉扔进厨房的垃圾桶。

到这一刻，在佳妮面前，他还要维持好习惯。

也许，他心中仍有期待，期待着可以挽留住佳妮。δ.Ъiqiku.nēt

真奇怪，他已不是年少时代感情懵懂的吴祖琛，也并未爱温佳妮爱到死去活来、非她不可的程度，为什么这一整天心里发闷得这样厉害？是不甘心吗？吴祖琛不明白，他皱眉看着佳妮。

见佳妮一直没有动筷子，他不由得出声问：“晚餐吃过了？”

温佳妮摇摇头。

吴祖琛掀开碗盖，给佳妮舀了一碗乌鸡汤，“先吃饭，有话待会说。”

他们一不发。

温佳妮细嚼慢咽，一点声音都未发出。

太安静了，明明她就在眼前，却没有声音，这安静令人心中不快，吴祖琛有意制造出一点声音来，可佳妮仍保持安静。

简单用餐结束后，吴祖琛拿纸巾揩手，等待佳妮开口说话，许久后仍等不到她开口，只得他先说。

“佳妮，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具体时间，温佳妮不记得，只记得一个模糊数字，因为这个模糊的时间起始点正是赵嘉原来一趟英国又离开的时间。

她答：“一年之久。”

“你一向很理智，不会突然做决定——是他叫你跟我分手？”

“与他无关。”

“事到如今，你当然会护着他。”

温佳妮抬起头看他，吴祖琛别过脸，不愿此刻与她有什么目光接触，他问：“我们在一起很轻松愉快，不是吗？”

话已经说到这里，再往下说下去没那么难了。

温佳妮承认，“是，跟你在一起我很轻松，所以我尝试过，我有认真尝试过——”

——但，有时候尝试也是一种勉强。

吴祖琛没有让温佳妮把话说完，“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没有分手的必要。说点自恋的话，没有人会比我更适合你。你心里的那个人，如果他适合，那么一开始你的男朋友是他，而不会是我。但凡是个男人，他不会让我有机可乘，更不会让你一个人在伦敦过寂寞的生活。

“佳妮，你知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我看到你很无助，你一个人坐在没有光的地方，图书馆外面明明是春天，可我看到的是秋天。”

温佳妮怔住，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那时候她在吴祖琛的眼里是那么无助的吗？春天，秋天，真是好浪漫的形容。

“佳妮，不要因为跟他再次遇上，你就产生错觉，实际一点，好吗？感情不是一时兴起。”

温佳妮抬起目光，直视吴祖琛，“……祖琛，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我决意已定。”

吴祖琛失望至极，佳妮的一句“我决意已定”将他心口堵得死死的。他垂眸，抬手按住额头发胀发痛的两侧，声音低下去：

“佳妮，你确定你真的想跟我分手吗？如果确定，为什么你连一句最简单的‘我们分手’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这样直接的坦白比你所谓的委婉要好得多。”

在他这里，委婉此刻简直与虚伪同等。

在情感方面，佳妮不是一个会主动的人，光是主动与吴祖琛提分手这样的事，还不是很干脆的一句“我们分手吧”这样的方式，就感觉像花光了人生中所有的勇气。

如果对方不是吴祖琛，是别人，她可能都不会有任何主动行为，想都不会去想，更不会为此去烦恼，而是等待对方来主动结束。

但是，眼前这个人是吴祖琛，不是别人。

“祖琛，我们分手吧。”.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