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被夹在李宏腋下带走时,鞋子都踢掉了一只。她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杜家院子,嘴里含混地喊着“妈”,声音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小猫。
半年后。
杜若站在天津老式筒子楼的阳台上,手里攥着写错的购物清单。雇主老太太的骂声还在耳边嗡嗡响:“连豆腐和豆干都分不清,乡下人就是蠢!”
晨雾笼罩着城市,像极了和女儿分开那天的暮霭。半年了,她还是会对着街上的小女孩发呆,错认成自己的孩子。
夜里她总梦见安安哭喊的声音,惊醒时常发现枕头湿了大片。
直到立冬那天,她在菜场看见个卖糖葫芦的老汉。玻璃似的糖壳下,山楂红得像安安冻伤的脸蛋。她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把半年来的郁结都哭了出来。第二天,她终于能分清豆腐和豆干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杜清水赶着骡车去镇上换豆腐,车辙在积雪上碾出两道深沟。路过村口小卖部时,他看见雪堆旁蜷着个黑影。
那孩子正用红肿的小手扒拉雪地,捡起个烟头就往嘴里塞。杜清水心头一跳,跳下车时差点滑倒。
“安安?”他扳过孩子的肩,乱发下露出一双眼睛——像极了杜若,却蒙着层雾似的怯意。孩子嘴唇裂着血口子,脚上的棉鞋早就湿透了,结成冰碴。
杜瑜正在半山腰腌冬菜。大缸里铺着层层白菜,粗盐粒在她掌心沙沙作响。突然听见杜清水在坡下喊,她抬头看见他怀里抱着团破布似的娃娃。
“是安安!”杜瑜搁下盐罐往下跑,围裙兜起寒风。碰到孩子的瞬间她倒抽冷气——这哪是活人的体温?分明是块冰疙瘩!
暖炕上,杜瑜用雪搓安安冻僵的脚。孩子不哭不闹,只是盯着桌上冒热气的碗。当杜母把豆奶泡馒头喂到她嘴边时,安安突然浑身战栗,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随即扑向食物,连碗沿都舔得干干净净。
“从李家村到这儿少说六里地...”杜母擦着安安脚底的脏污,哽咽道,“两岁的孩子怎么认的路?”
杜瑜轻拍孩子的背,摸到的全是凸出的肋骨。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李家要给安安起名“不言”——他们想把这孩子折磨成哑巴。
院门被踹开时,安安正在杜瑜怀里打盹。李母裹着寒风冲进来,指甲像鹰爪似的扣住孩子肩膀:“丧门星!就知道往杜家跑!”
安安惊醒,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滚下炕往柜子底下钻。李母抄起烧火棍就往里捅,杜瑜扑上去阻止:“她还是个孩子啊!”
“李不言!”李母厉喝一声,柜底立刻没了动静。半晌,安安慢慢爬出来,垂着头自己走向门口,像只被驯服的小牲口。
杜瑜追到院外,看见李母用麻绳拴住安安手腕。孩子回头望了一眼,黑葡萄似的眼睛,眼神空得让人心慌。那眼神让杜瑜后来做了半个月噩梦——那不是两岁孩子的眼神,而是看透生死的老人的眼神。
雪地上两行脚印渐渐被新雪覆盖,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三百公里外的天津,杜若正把雇主家的被褥晾到阳台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让她失手掉了夹子。她蹲下身喘气时,仿佛听见安安喊“妈妈”的声音。
“幻觉…”杜若喃喃自语。来天津大半年,她终于不再整夜失眠,但胸口的闷痛从未消失。窗台上摆着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布娃娃,准备过年时托人捎给女儿。
风吹动晾衣绳,杜若抬头,看见一片枯叶在风中打转。她不知道,此刻她的女儿正被锁在李家后院里,而那片飘摇的枯叶,多像她破碎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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