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是这样一种人。
当你叫他本名,他双眼简直结上一层冰,根本不理睬你。
如果名字能够退还多好,如果回忆能够退还多好。
吸烟时,他常常这么想。
“哎,知书。你不能这样。”
店长耐着性子教:“叫你名字你该回应,基于礼貌。”
除了冷漠,蜘蛛眼中甚至浮现了轻蔑。
知书。
这是他生平最恨的人,他的继父,为他改的名;教授与同学都认为那改得真好,这学生是那么会念书,样样拿第一。但蜘蛛觉得这名字太疏离生冷,他不想认同关于继父的任何事情。
父亲。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蜘蛛心底泛过一丝颤抖,好像他仍是那个夹着书包,放轻脚步经过客厅的弱小男孩。继父明明为他改了名字啊!但在家里,蜘蛛的名字永远都只有三个字,拖油瓶。
为了替母亲分摊家务,蜘蛛弯下腰拾起一地酒瓶——吵醒继父的代价,永远是一阵毒打。继父一次又一次地狂殴他,目光奇异而混浊,散着酒气,蜘蛛觉得太恶心太疯狂了,那样黏腻的视线,仿佛他正一边疼惜你一边猥亵你。
他好想放声大哭啊,他好想尖叫。
但他张开嘴巴却没有半点声音。
喉咙深处,似乎存在着恐惧的无底黑洞,他深怕一出声就得承受更多暴力。
母亲死后继父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但参加戒酒协会定期举行的活动,还戒了酒。
表面上看来继父早已痛改前非,但他在蜘蛛心底投下的阴影却永远留下了。
父子俩在餐桌上面对面,毫无痛痒的交谈,仿佛一个最平常的中产阶级家庭;继父露出温和的笑容,孩子脑海闪过的,却是过去自己像狗一样被打断骨头!
蜘蛛知道自己灵魂深处的车轴已经被暴力狠狠地扭断了,变得歪曲;母亲的死让他伤透了心,他根本不会再被伤害的更多了。
吃穿喝用,都是用母亲遗留下来的保险金,对蜘蛛来说这是妈妈用命去换的钱。
他根本没办法睡一场好觉。
有时他会梦到平常的饭桌,父亲与他饥饿的吃食,
他们大口啃啮母亲腐烂的骨头,痛饮鲜血。
汤里有毛发及牙齿,香气逸散。
记得是大学一年级吧,蜘蛛特意挑了离家远的学校念。
他为自己取了一个绰号,蜘蛛;
宁可当一个令人厌恶的虫类,也不愿意别人用原本的名字喊他。
他为过去做了切割。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毕业后直接在当地就业,不愿返乡。
同学们谈论青春期时不透漏:“那真是一段难忘而快乐的时光!”
他们感叹,蜘蛛却忽然半颠半狂地大笑,
一张俊美的脸显得扭曲痛苦,而后,归于死灰平静。
青春竟是快乐的吗?
蜘蛛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过得太惨淡太悲哀。
没有人知道蜘蛛因为一句话触动的回忆,有多么接近炼狱。
蜘蛛抱着脚坐在椅子上。
一双眼睛定定看着在单人床上熟睡的司齐;
蜘蛛睡过不少男人,通常一炮以后就谢谢再联系,像是刚闯入林子里的游客,贪赏奇花异草,脚步从没停过,每一次前进都是一场新的邂逅。激情之后,过往的骚动岁月以及藏在最深处的晦涩不安,仿佛就能静定,就能无忧。
司齐是少数的例外。
从第一次见面蜘蛛就看清了,司齐眼底那种根深蒂固的单纯。
苍白憔悴的一个男孩子,因为什么事情而深澈悲哀着。
放着不管的话,很容易就会废毁掉。
“你不要太难过,痛苦会过去。”
他想这么对司齐说,但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啊!
关于疮疤的愈合以及原谅。
最后蜘蛛仍没开口。
第二次见面是在同志三温暖,蜘蛛远远看到司齐就皱紧了眉头。
司齐距离堕落,已近得让人忧心。
他真知道放纵代表了什么吗?
在陌生人的怀中真能得到温暖吗?
蜘蛛终于抓住了司齐,焦躁地,将那有流离失所表情的男孩狠狠地操了一顿。
他想或许这样司齐便能清醒,着了迷的却是自己。
蜘蛛想无情无义地走开,绕了一大圈仍是回到了司齐身旁,
朝狼狈不堪的司齐伸出了手。
蜘蛛打破了习惯,开口邀约。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最后变成固定见面。
自己在情感上,已经是迹近残废的一个人。
但如果只是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关怀,一点点安全,
一点点小小的宠溺,在不影响自由的前提下,那他还给得起。
回想司齐深夜给他发的短信,蜘蛛仍觉得心跳加快。
“可以借我住一晚吗?”司齐这么写着。
蜘蛛收到了立刻兴冲冲地去楼下7-11,挑了一盒Durex保险套,打算司齐人一到,便上床大干一场;他甚至做了俯地挺身,让手臂以及胸腹肌变得更结实些,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在运动时裤档那一包有多么亢奋坚硬。
打开门,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
司齐寻求的不是激情迷乱的性伴侣,而是一个避难所。
“你能不能什么都不要问?”
司齐一边讲话一边掉眼泪,蜘蛛伸手摸司齐的脸。
一块青一块紫的脸,嘴角还有裂伤。
司齐垂着头没办法再说更多了,他只是哭。
很安静很塌陷的那种哭,几乎要没了气力,连骨髓都浸泡在悲哀里。
泪水好热。
蜘蛛迷惘地,望着掌心潮湿的肌肤,仿佛那上头存在着炸裂的太阳。
他从来不晓得眼泪能够像熔浆那样令人炽疼。
你被抢掠了吗?
遇到意外了吗?
又或者——被深爱过的人伤害?
蜘蛛没问。
他想,大概是后者吧。
因为他曾经看过母亲那样哭泣。
在被继父痛殴肚腹之后,腿间渗血,整个人极破碎极软弱的哭泣。
那时蜘蛛窝在她腿边,手骨被打折了,没办法好好的拥抱母亲,
他仅能眼睁睁地望着母亲双腿间的血渗透出来,染红裙摆。
蜘蛛当时没办法分辨,淌血的究竟是母亲,还是母亲肚里的妹妹。
他只懵懵懂懂明白,那种哭声,
是失去重要的东西的哭声。
而当你爱一个人,就是将最柔软最脆弱的权柄,
交到了对方手上,那该有多可怕。
对方只要稍加施力——
你就疼得双眼发昏天崩地裂,仿佛着火的飞机,静待坠毁。
“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司齐浑身发抖,裸身蜷缩在浴缸喃喃低语。
莲蓬头热水冲在他身上,弥漫了一室蒸腾雾气。
蜘蛛往司齐发上挤了一坨洗发精,细细搓揉,把结块的精液洗掉。
“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司齐又重复了一遍。
蜘蛛不晓得司齐究竟是针对谁,但那感觉蜘蛛真的懂。
很多时候他也想问继父——
你打我和妈妈就像打一条狗!为什么?
她真的爱你!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然后杀了我?痛痛快快给一个结果!
“爸爸的想法和别人比较不一样,我们不能怪他。”
每一次每一次,母亲都这么说。
要戒酒,为什么不早点戒酒?
要改过,为什么不早点改过?
至少在她还活着的时候!
不怪你,难道该怪自己?
怪嫁给你的母亲?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为什么只夺走我的母亲,让我这样孤单痛苦地活?
她是我的全部了啊!你为什么!?
蜘蛛想着想着鼻腔发酸,他双手混合泡沫,慢慢滑过司齐手腕的瘀青;像经历了一场战乱,司齐的身体。乳头边缘有牙齿的咬痕,手腕有捆绑的痕迹,很难想象司齐究竟如何,在床上被钳紧,任欲望碎骨碾压,像献祭的羔羊。
蜘蛛忽然捏紧司齐的手不动,一股凶猛的感伤潜伏在胸膛深处。
他觉得司齐很可怜。
他觉得自己很可怜。
像是两个破败废墟的星球被磁场牵引,
蜘蛛的头颅向司齐靠过去,苍白的额头贴靠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相遇呢。
两个并不真正快乐的人,为什么在一起会奇妙地感到开心?
或许有宿命般的事物存在吧,冥冥之中。
这会是上帝分发给绝望囚虏的一个小小的奖励吗?
那一晚他们没有做爱。
蜘蛛就只是待在椅子上,观察网内猎物似地,凝视司齐。
凝视那静谧的睡颜。
仿佛他眼前搁置着一枝刚经过风暴击打丶残毁了蕾瓣,
却仍纯洁美丽的花朵。
黎明的光线,在玻璃窗上闪熠。
阳台风铃轻轻响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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