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之日,十二月中。天朗气清,夜空如镜。在这岁末的节气,最适合观星占卜,也能一窥更深的「天数」。
段氏庄园灯火通明,深处却有一片黑暗的所在,正是拥有观星台,不许宾客与普通族人涉足的卜园。卜园中,筑有规格极高的三层祭坛,正进行着极为肃穆庄严的「观星大占」。
这祭坛的上层,画出北斗九星,包含了辅弼二颗隐星。中层处,布二十八宿分野,既有画符,又筑有小台,供奉上等玉石。下层列七十二地支,符旗环绕。有七十二颗夜明珠埋入坛中,露孔放光,以为地眼。而坛周东南西北中,又插青赤黄白黑五色幡,来对应五行。
这一处华贵的祭坛,也不知耗费了几百万钱,恐怕比皇家的占卜之地,也差不了太多。
「簌簌…」
通灵的七香,在整个祭坛中缭绕,又以兰香丶沉香丶青木香为贵,一份就得上千钱。眼下青烟袅袅升起,便象徵着与天地沟通,片刻都不能断。而为了不影响「大占」的效果,所有的仆役都被远远赶开,敢擅自进入的,会被直接杖毙。
「簌簌…」
星辉落下,此时的祭坛上仅有一人,头戴一条黄巾,手持玉衡式盘,脚踏大禹七星步。他仰望着璀璨的星汉,用玉衡对准紫微垣,记录五星的轨迹丶亮度及异象。而后,他又在祭坛星辉下,以「四营十八变」之法演蓍草。
如此繁复的仪轨,一直进行了整夜,直到天色将明,他才神色疲惫的点燃符纸,对祭坛下示意。而祭坛下,三名段氏族老也站了整夜,直到符纸燃起,他们才匆匆上前,眼中急切的低声道。
「张真人,这一次岁末的大占卜,所得兆象如何?」
「...」
大贤良师张角垂着眼睛,默然不语。直到三名段氏族老催问了三次,他才长叹一声,黯然道。
「天象有大变!…」
「啊!天象大变?!是吉是凶?与我段氏又是如何?」
「对!真人,我段氏的命数,可有所得?」
「真人不必忌讳,但说无妨!」
三名段氏族老瞬间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大贤良师张角。而张角又沉默了会,脸上显出肃穆。
「星象为凶,五星失度,荧惑入太微。将有客星犯主,彗星扫帝座,凶灾起。月掩轩辕,宫室不宁,将有宫中之乱…」
「什麽!五星失度,主朝堂乱?客星犯主,兵灾将起?月掩轩辕,宫中变故?…竟然连有三种凶相?!」
闻言,三位段氏族老目瞪口呆,老脸上都显出震惊与惶恐。他们修起祭坛,平日里也经常星占,对这些天象代表着什麽,自然是清楚的很。
「嗯!这三种天象,第一种五星失度,已经显于天中,诸位也都能看到。而第二种客星犯主,将在一年半后发生。至于月掩轩辕,怕是会在五年后,也可能更久些。而到时候,怕是会有…」
大贤良师垂着眼睛,声音冰冷而平静,就像亲眼所见了未来。而三位段氏族老仔细地看过玉衡与式盘,又仰头望了会星汉,焦急道。
「五星失度,果是如此!张真人!您在大占中,看到了什麽?五年后,究竟会有什麽?!…」
大贤良师默然片刻,直到三人急不可耐,才轻声道。
「天象大变之事,贫道不敢妄言…」
「真人请说!此话入得我等耳中,绝不外传!」
「哎!天象所示,五年后,天数或有更替…许是荧惑守心…」
「天数更替,荧惑守心!!」
听到这一句,三位段氏族老浑身剧震,脸上都露出恐惧!
在这个时代,凡是稍懂些星象的,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与含义。这是最为忌讳的占卜结果,也最不可对外人说!因为,这是天象暗示,皇帝的寿数只剩下五年!五年后,皇帝就要死了!!
「黄天在上,清气在心!贫道不敢妄言…这天数的大劫,以贫道浅薄的道行,或许测得并不准…」
这一刻,大贤良师神情平静,注视着三位段氏族老的神情。他似乎要从这些族老的表现里,寻找出什麽隐藏更深的东西。
皇帝久在宫中,由单独的太医负责诊断。皇帝的身体状况如何,只有十常侍中地位最高的三位大宦,才有明确的答案,而段氏也在其中。他小弟子给出的「皇帝寿数」的预言,要想验证,就得试一试,看看这些段氏族老的反应…
「五年!竟然是五年!」
「原来如此!原来皇帝只有五年了!…」
「啊!那到时候,应是『史侯』继位?」
「谁知道呢!不是还有『月掩轩辕』的宫中之乱?…」
三位段氏族老忧心忡忡,对这个「大占」得出的皇帝寿数,竟然毫无疑虑,反而是「原来如此」的样子!
大贤良师张角眉头一扬,对皇帝身体的情形,就此了然。他沉默的观望着,直到三位段氏族老讨论片刻,又一齐看向他,各个脸上都是不安。
「张真人!真人的道行,冠绝天下,我等深以为然!…」
「不错!真人绝非妄言!天人相对,如此天象下,不知我等之前所求的,占卜的命数?」
听着这些迫切又不安的询问,大贤良师又一次默然许久,显出是否开口的挣扎。然而,他刚才对皇帝的预言,明显击中了宦族段氏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隐忧!
段氏因当今皇帝而兴,凭藉皇帝的信重,卖官脱罪敛财无数,眼下已经兴盛以极!可一旦当今皇帝归天,那他们段氏,又会是什麽样的下场呢?
要知道,前朝桓帝的大宦候氏,一度封侯赐爵,可离着他们成武县不远!他们这些族老,可都是亲眼见过侯氏一族二十年前的煊赫,又见到了帝位更替后,侯氏骤然身死族灭的下场!
「请真人一定相告!我段氏一族后面的命数,究竟走向何处?」
「就是,就是!此事事关重大,真人请且直说!若有什麽需要,什麽供养,我等自当随喜功德丶以财禳灾!...」
三位族老用力握住大贤良师的手臂,又是恐惧又是急切,半点不容这太平道人拒绝。片刻后,大贤良师终究禁不住三位族老的苦求,只得叹息道。
「诸位,不是贫道不愿说…只是此话出口,不仅泄露天机,更有损贫道的阴德。若是有血光之灾四起,那死去的魂灵,就都得记在贫道的头上…」
「张真人!这都什麽时候了!你怎麽还不开口?!」
「血光之灾?你到底看出了什麽?!」
「真人今日,必须告诉我等,否则绝不能离开!你若是担心阴德…那就按你之前说的,我段氏捐献五千斛,不,七千斛粮食!供你太平道去赈济救人,来弥补阴德!…」
「嗯?黄天在上,段氏愿布施七千斛粮食?大灾之年,粮食筹措不易,段氏此言当真?」
听到这「七千斛粮食」的许诺,大贤良师张角终于神色动容。他眼神肃然,看着三位段氏族老,却见这三人连忙点头答应,脸上半点看不见犹豫。
「当真不虚!不就是些许粮食吗?又能值几个钱!无非就是买粮运粮难些,却也难不倒我段氏!…」
「不错!今年兖州青州豫州大旱,但南边的徐州丶扬州又不受影响!我段氏去这两州买粮,又有哪家商贾敢不卖,那个郡县敢不放行?」
「真人还不放心?那我这庄园内,尚且有两万斛存粮,直接取七千斛给真人的太平道!这一番真心诚意,真人总可以说了吧?…」
「既然如此,那贫道就只能开口了…」
大贤良师张角默然数息,暗暗一声长叹。自己这一次,不仅担了小弟子的「杀罪」,也走了五弟子「鬼神济生」的路数…随后,他神情一肃,郑重道。
「诸位族老,请看这式盘与蓍草…贫道道行浅薄,先见岁星暗淡丶太白昼见丶荧惑入紫微…」
「其中,岁星为木,太白为金,荧惑为火。此三者,天象也。而后,贫道又为段氏,行了三次大占,得了不同的卦象。而天象与卦象相合,便得了下面这三句命数…」
「第一句,巽风动金,『风指其北者,衡将出』。
第二句,震木为二,『雷震其中者,木将折』。
第三句,离火焚木,『火炎其上者,门将空』…」
「什麽?!」
听到这三句占卜,三位段氏族老神情骤变。他们面面相觑,都品出了这占卜辞的凶险!其中的第一句有些晦涩,而第二句的「木将折」,第三句的「门将空」,对一个氏族来说,毫无疑问,是真正的大凶之兆!
「真人!我段氏的卜辞,竟是『大凶』吗?这『大凶』自何处?来自何人?又会在何时?如何去解?!…」
大贤良师张角垂下眼睛,闭目了会,才疲惫道。
「三位族老,此三句占卜,对段氏而言,确实是『大凶之兆』!这凶兆来自何处何人,事关血光之灾,贫道绝不敢言!然而,这占卜虽为大凶,但兆象的时间却很远,恐怕要在五年后,并且与天象配合,才会应验…」
「五年的时间尚久,其间天象改易,变数又多…或许到了那时候,贵族命数的吉凶,已经转危为安,也未可知!」
说着,大贤良师张角深深作揖,对三位神情骤变的段氏族老,认认真真行了一礼。
「天下事自有承负,天地万民都有所记!三位族老愿意捐七千斛粮,以养兖州百姓,自会有一份功德在身!…而有此功德,『五星失度,客星犯主』的天象,都动摇不得段氏…贫道在这里,替兖州百姓,向诸位行礼拜谢了!」
「至于确切的吉凶化解,贫道道行有限,真心不敢妄言…但以诸位的功德,想必会逢凶化吉!愿诸位以善为念,化解此劫时,少行无谓杀道…」
「言尽于此,贫道这就离去了!…」
言罢,大贤良师张角又行了一礼,这才带上随身的法器,慢慢踱步出了卜园。星河的辉光,落在他的身后,而庄园的灯火,照在他异常疲惫的脸上。光与影,都明暗的交替着,从无暇的天上,走向浑浊的人间。
后方的卜园中,华贵的祭坛上,只剩下三位段氏族老。他们的脸色阴晴不定,盯着繁复的天象与卦象,反覆咀嚼着大贤良师留下的话。
「风指其北者,衡将出;雷震其中者,木将折;火炎其上者,门将空…若段氏为『木』,那什麽是『衡』,什麽又是『北』呢?」
「五年后,天象大变。皇帝死,段氏凶劫?…该死!这劫数到底是来自何人何处?为何大贤良师始终不肯说,只是说了个时间?…」
「以善为念,化解此劫时,少行无谓杀道…嗯,杀道?!谁在天象变后,要杀我们段氏?而我们要提前杀谁,才能化解此劫?…」
三位段氏族老推敲沉吟,渐渐有了些头绪。而后,他们互相对视的眼神,都显出了些狠色。祭坛上的五行大幡猎猎飘扬,仿佛有什麽冷厉的气息,在慢慢积蓄…
而后几日,宦族段氏并没有食言。他们直接开启装满的粮仓,把一车车的陈粮,都送到了本地的太平道手中。对段氏来说,七千斛粮食确实算不了什麽。前几年灾疫,段氏之所以从未救济,不过是因为外面黔首小民的生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罢了!但眼下,既然涉及到段氏的命数,那这些粮食舍了也就舍了,不过多卖两个官罢了!
「段氏慷慨,布施粮食。太平道深以为谢,不胜感激!…」
大贤良师张角又一次致谢,只是对段氏家老们旁敲侧击,反覆追问的劫数,始终闭口不言。
张承负侍立在师父身后,清点记录着段氏庄园中运出的丶囤积了三年的陈粮。而一辆辆马车向外运出,又有一队队马车向庄内运来。从青兖豫三州各郡,前来求见段氏,买官脱罪的士族丶商贾与豪侠,依然源源不断。见到这一幕,他便一直冷眼旁观,沉默着不说话。
至于高道奴,则并不在府中,去帮着接收段氏送出的粮食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七千斛布施的粮食,已经尽数运完。他脸上满是纯粹的欣喜,高兴的对师父与师弟道。
「七千斛粮食啊!足够七千丁壮,吃上一个月了!…」
「天下到处受灾,能有这麽多粮食,可真是让人高兴!…」
看着纯粹的高道奴,大贤良师笑着点点头。而后,他看向张承负,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平静道。
「走吧!承负,此间事已了。去见一见,那位大野泽的豪杰。然后,得快些去东平国东平陆的天齐庙。你二师叔与各位青兖渠帅,怕是都已经到了!…」
「是!老师!」
张承负恭敬点头,对大贤良师深深行了一礼。而后,众人就离了段氏庄园,往东北的东平国而去。
段氏庄园依然灯火耀眼,像是盘踞在兖州的庞然大物,接引着来自洛阳的刺目明光。而来往的宾客众多,向段氏大献殷勤之馀,也很快带来了一首不知何时,在兖州流传的「童谣」。
「刃起东衡,断木为两;衡尺指南,朱户成灰~~」
三位段氏族老,听闻这句谶纬一般的童谣,大惊失色,当场摔了手中的绿釉瓷碗!
又过了三日,东阿县丞王度终于匆匆而来。他低着头,带来了举告的罪证,也带来了占卜中,「何方与何人」的第一个答案,「东阿程氏」!
在这麽多次拜见中,他第一次进了段氏的内堂,跪倒在三位族老的面前,一五一十的,讲清了程氏不法的罪状。
当然,这些欺压豪夺丶逼死百姓的罪状,段氏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只在乎王度举告程氏的一句话:「吾当效张俭事,为天下除此恶贼,使段氏族灭,一如侯氏满门!」
当天傍晚,五名披甲带刀的使者,就从段氏庄园中奔出,踏上了去往洛阳的兖州官道!他们一人三马,腰带段氏信符,日夜兼程,中途绝不停歇。而从成武到洛阳,七百多里的官道,快马加鞭,只需四日即至!
残阳如血如墨,染透奔马潇潇。冰雪纷纷扬扬,覆盖兖州旷野。北风肃杀,吹遍官道两旁的坟丘。而杀劫就此骤起,席卷齐鲁大地,不知何时可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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