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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在汉代吃席 (感谢书友「躺狗阿巴」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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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真人请!后堂中早已备下宴席,有什麽吩咐,直接使唤仆役们即可…明日一早,家中会举行虞祭,召集族人宾客,还请真人设坛立幡丶招魂祈福!」

「贫道不敢辞,敢不承命。」

「哈哈!请,请!…」

庄外日暮昏昏落下,庄内灯火明亮如昼。太平道的一行人入了段氏庄园,豪华奢侈之气,就迎面扑来。普通的门徒们不许进入,被安排在了前院的上百厢房中。而张承负丶高道奴丶赵钧三人,则一路跟着张角,穿堂过户,亲眼见识到,这汉末真正顶级的大族生活。

「上百厢房的前院,镶嵌珠玉的照壁,朱红紫漆的大门,百人歌舞的前庭…然后,带有角楼的楼阁,众楼之中的正厅,单独隔开的内院,又是百人宴饮的后堂…」

「啧啧!这种朱门的气派风度…在这汉末之世,我可从未见过啊!…」

张承负面无表情,仔细观察着这庄园华丽的样子,就像看着一处随时会被点燃的火炬。

「这是,长信宫灯?」

在庄园的楼阁前,张承负顿了顿脚步,第一次见到了宫中的照明工具。两盏精致的铜灯,雕刻成宫女跪坐的模样,手中放出万千光明,俨然是汉室宫廷中的长信宫灯!

而后,他的目光沿着宫灯往上,便看到灯火照耀下的雕梁画栋,上面都染着绿釉红漆,镶着金线银缕,刻着各种吉祥的鸟兽。再往两边环顾,就能看到,多枝的灯树与九枝灯,各个插满了上百钱一根的蜡烛,尽情燃放着光明。

更远处,明亮的灯火延续开来,隐约萦绕着如仙家般的青烟。那是点点雕饰雅丽的香炉,在灯树与宫灯边燃起,缭绕出令人放松的松香。这座庄园内,一刻钟灯火香烛的耗费,就是一户五口小民十年的温饱!

「...」

张承负默然不语。看着一队侍女穿着厚厚的丝帛衣,踩着铺砌石砖的地面,给这些灯火香炉中,添上灯油丶蜡烛与松香。而后,她们窈窕的身影远去,没入两侧的庭院与园林。

「好一片园林啊!佳木花卉,奇石高台,玉池香草,如蓬莱仙府…」

假山池苑,堆山理水。方形的池子边,堆砌起数丈的山石,甚至修筑出台阁来,极尽瑰丽宏伟。而水池周围,春季观花的桃李花卉,秋季结果的石榴枣树,常青不老的松柏冬青,散发香味的兰草菖蒲,都种的又多又密。

此时的审美风格,崇尚神仙气度。因此,假山要如仙山琼阁,池水也要像灵池仙境。前者要有高台,后者要有灵草。这一番布置的成本,上百万钱都只是洒水而已。而宦官大族如此,世家大族,又何曾差上分毫呢?

「...」

张承负垂下眼睛,没再看这庄园,只是跟着大贤良师往前走。直到步入安置贵客的厢房,他才第一次见到雕花的胡床,彩绘的衣架,丝帛的帷帐,半人高的铜镜,垂挂玉饰的书案。

如山峰盘绕的博山炉,在厢房中升起「仙山」的青烟,轻轻嗅去,却不是松香,而是更昂贵的沉香了。

「承负,如此享受,你觉得如何?」

「师父…我觉得不好。」

「哦?这满眼的奢华富丽,半点不曾动摇你的道心?」

「师父…此间奢华确实很好,但我心中想的,却不好在此处说。」

「嗯…」

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深深看了看垂目的弟子一会。然后,他嘴角扬起,开口道。

「走吧!随为师去吃顿好的!明日一早,还要虞祭呢~」

「是!」

张承负点了点头,高道奴兴致冲冲,一起随张角赴宴。宴会分出上下席位,一道道的菜品如曲觞流水,被侍女们恭敬送来,让几个乡里出身的弟子,大开眼界。

「此为炙鹅脯…取汝水白鹅烤制,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此为鹿筋羹…选用东郡上等鹿筋,炖煮至软烂,汤汁浓郁~~」

「此为陇右黄羊…从陇右千里运来的黄羊,肉质鲜美,涂料炙烤,入口即化~~」

「此为濮水鲈脍…濮水出产的鲈鱼,切片生食,配以调料,鲜美异常~~」

当濮水鲈脍与鱼汤送上来时,张承负尝了两口,眼睛一下瞪圆。他下意识看向师父张角,只见张角也从上首望来,饶有趣味地笑道。

「承负,这鱼汤不错,多喝些~~」

这一番晚宴,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鹅牛羊鱼,燔炙羹脍,精致繁复,刀工火候都是上乘中的上乘。而除了肉食外,张承负也终于尝到了白面蜂蜜的甜点,交州干制的荔枝龙眼,甚至还有一个凉州送来的石榴!

「承负,如此宴饮,比起粗粝的麦饭来,可曾动摇你的道心?」

这一回,张承负沉默良久,才回答道。

「师父…弟子喜爱这些美食。但弟子并不想,只有自己一个,或者寥寥几人能吃到!这朱门的酒肉虽香,可若是从小民的血肉上搜刮而出,在百姓饥饿而死的时候大鱼大肉…那就违背了我遵循的道。」

「与道相比,口腹之欲,声色犬马,不过是这具身体所给我的欲念。这不是我魂魄的大愿与本心,只是执迷的外物罢了…」

「嗯…」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眼神深邃,注视了张承负许久。然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

「不错!希望你始终能记得,自己的道,自己的本心…哪怕在几十年后。」

「且睡吧!你看道奴,他嘴上的油都没擦乾净,却已经睡的打呼了~~」

长夜漫漫,习惯了如墨的夜色,这段氏庄园中通明的灯火,就越发让人难以入眠。而当第二日的朝阳升起,经过了一夜的布置,整个庄园中的氛围,又为之一变。

「士虞礼,迎神而往,飨神飨尸!…」

盛大的虞祭在前堂展开,极尽肃穆与哀严。染疫的族老尸体早已下葬,所以这次死后的祭礼,只能让嫡系子弟代扮为「尸」,接受祭祀供奉。这肯定是虞祭,并且还不是下葬后的第一次虞祭。

所谓「虞」,就是「安」的意思。虞祭,就是安魂的祭礼。若是遵循严苛的礼法,整套礼仪应该完全遵循《仪礼》中《士虞礼》的规制和要求。此时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都会如此行事。不过,段氏是宦官大族,对礼仪的要求不高,但对气派的要求,很高很高!

「起!行轩悬之乐!」

「铛…咚…嗡…」

庄重古朴的乐声,从三面交错响起,如同回到古老的周朝。张承负闻声望去,就看到三面悬挂的编钟编磬,在同时被三队乐师敲击。

「三面编钟?这代表着什麽?」

他眉头蹙起,不大明白这种诸侯之乐的规制含义。但很快,就有他能看懂的「气派」出现了。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黄鸟交交鸣叫,停在酸枣树上。是谁殉葬穆公?子车奄息命运乖…如若可以代他死,百人甘愿赴泉台!」

随着《秦风·黄鸟》的哀悼歌唱,整整六队乐姬,穿着庄素的服饰,流入开阔的前堂,哀泣的舞动起来。而张承负瞪大了眼睛,数着六队乐姬,每队六人的规格…数息后,他骤然醒悟,吃惊的低喊道。

「这…这…这是六侑舞于庭?诸侯的丧礼?!」

「咳…这位郎君…嘘!轻声,轻声!…」

看到这穿着祭者服饰的少年发出惊呼,旁边观察许久的一名中年文士,赶紧出声打断。随后,他带着笑容,对张承负道。

「这位郎君,你穿着祭服,是前来赴宴的段氏亲族?」

「不。我是太平道的弟子,姓张。与师父一起,来进行后面的招魂祭。」

「噢!原来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幸会,幸会!」

闻言,中年文士脸上亲近更甚。他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这确实是诸侯规制的丧礼…嗯,不过,段使君在洛都,被封过乡侯的爵位…所以段氏家老的虞祭,用诸侯的礼仪…那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嘛!…」

「...」

听到这,张承负抿嘴不语。这诸侯王的丧礼规制,用在一个宦官家族的族老身上,难道还不算逾矩吗?若是有什麽经学传家的士族嫡子子弟在此,必然要愤然而起,说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一挥袖袍离去,自此名扬天下。

不过,以张承负太平道弟子的身份,在短暂的震惊后,也只能在心中暗骂一句,「礼乐崩坏丶汉室将亡」。他默了默,抬头看向这位面露亲近的中年文士,沉声道。

「请问,君是何人?」

「东郡东阿县丞,王度。」

王度笑着,在席上行了一礼,开口道。

「王某久闻大贤良师美名,对太平道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无从相见。今日得见小张郎君,真是荣幸之至!黄天之道,五德更替,实在真正的天数啊!…」

「哦?天数与天命?…」

这一刻,两人眼神相视,先是微微一怔,然后都露出含义颇深的笑容。而张承负仔细打量片刻,看着这三四十岁的县丞,就像察觉出了什麽「同道」。

今天的虞祭,对方亲自参与,还和自己坐的很近,那就只能是以「子侄后辈」的身份拜见。而能登宦官大族门庭,为宦官长辈披麻戴孝的,必然不是那些士族中世家大族,也不是士族中所谓的「清流」。这样一把年纪,还是县丞,甚至可能是求告宦官得的县丞…

那对方的身份,就只能是门庭极为低下的寒门庶族,为了上进之路求告宦官,身上还带着士族们不齿的污点。这样的底层士人与小吏,数量很多,也切实负责着州郡运行的吏务,正是太平道可以拉拢丶招募与改造的对象!

想到这,张承负少年的脸上,同样扬起亲近的笑,笑着道。

「王君也听过天命的谶纬吗?眼下有空,不如且聊上一聊?…」

「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度大喜过望,看了眼上首席上的大贤良师,凑近到张承负的身边。两人低声交谈,而编钟与笙箫的乐曲再次响起,伴着乐姬们的歌声,就把一切都掩盖。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看那莪蒿长得高,却非莪蒿是散蒿。可怜我的父母,抚养我大太辛劳!…大家没有不幸事,不能终养独是我!…」

凄凄的哀乐响起,三十六名乐姬唱出哀哀的歌声,不时啜泣泪流。这是《小雅·蓼莪》,竭力展现出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之情。而当这一首先秦的哀乐唱完,就轮到了两汉的哀乐…

「火德将衰,汉室将亡…必有哀声啊!」

「王君竟也如此看吗?张某深以为然,我等曾夜观星象,见帝星暗淡,凶气起于北方…」

下方席上的中年与少年,亲近的低声交谈着,不时看一看两旁。而庭中的乐声再起,两侧参与祭礼的段氏亲族与士人,也都一边聊天,一边哭嚎几句。至于真正哀嚎痛哭的,其实也不过逝者的直系亲属,寥寥几人罢了。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何时归啊!~~」

张承负偏了偏耳朵,听出这是汉代乐府的《薤露》。这是「相和歌」,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就像极为出名的《上邪》一样。只不过,《薤露》用于王侯丶贵族丧礼,象徵生命的短暂如晨露。而等后面的《蒿里》唱完,就是他们这群道人上场,招魂祭舞的时候了。

「王君,东郡东阿是个好地方…通过河道,南边与大野泽一直连通啊!…」

「嗯,大野泽?小张郎君,那里盗贼众多,池沼林野,可算不上什麽好地方…」

「哈哈!若是后续再有机会,我愿与君好好长谈,这大野泽好在何处。不过,得是太平道同道的身份…」

「啊!太平道同道?度若是有幸,能入太平道中,识得大贤良师或者两位大医…那可真是幸甚至哉!…」

交谈至此,席上亲近的两人,也算是达成了意向,到了交谈的限度。而更往后的事,还需要更多的诚意检验,也不可能在此间聊。很快,乐姬们就唱完了三遍《薤露》,而更加直白与哀悼的《蒿里》,就在六侑的起舞中响起。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少踟蹰啊!~~」

悲戚的歌声萦绕庭中,众人的嚎哭也骤然变大,就像听到了什麽命令。等三遍《蒿里》唱完,气喘吁吁丶满脸带泪的乐姬们终于能退下。而一面招魂的大幡竖起,大贤良师登上搭好的神台,慨然呼唤。

「魂兮归来,香中有路!莫迷远乡,莫恋寒塘!~~」

招魂祭祀的歌声骤然而起,像是巫师亘古的呼唤。而张承负与高道奴对视一眼,缓缓戴上了面具。一只黑犬,一头黑鹿,属于他们的时候到来了。

「噔噔咚…噔噔咚…」

「叮铃铃…」

鼓声重响,铃声大摇。就在这满庭的繁华奢丽中,在满堂的宾客冠带里,在诸侯之礼的葬礼中,他们要跳起古老诡异的鬼使祭舞,祭奠死去的宦官族老,也祭奠大汉的腐朽与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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