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6章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黄巢吧?
椰海城的大明街丶学院路丶丹陛广场里的富人,不会看毒街上那些穷人一眼,对他们的生活漠不关心,这还是住在一座城池里,尚且如此,居住在沿海地区的大明人,其实很难共情到陕甘绥地方。
大明皇帝解释了很多遍,多到连一个泰西的夷人黎牙实都看懂了,为此黎牙实专门编了个笑话,叫五体争功笑谈。
说是一个叫大明的人,拳打草原,脚踢南夷,武功了得,等到打完了,这五肢忽然吵起来了。
左手(江南)说:我织锦绣丶铸白银,养活了大半个大明!
右手(九边)说:我戍边关丶输煤铁,撑起了江山的脊梁!
左脚(沿海)说:我拓海疆丶通万国,挣回了四海的金山!
右脚(腹地)说:我输粮丁丶埋骨壑,托起了社稷的根基!
脑袋(京师)说:我定国策丶统六合,维系着天下的法度!
左手说我出力多,右手说我打得好,左脚说我站得稳,右脚说我出腿狠,脑袋说我主意多,争论不休,最后就扭打起来了。
魂魄(皇帝)见这场面,叹气道:都别吵了,诸位同属大明一体,当以大局为重。
五体暴怒齐声:少来这套!
第二天,大明就因为五体的争斗,动弹不得了。
黎牙实之所以要编这个笑话,是因为费利佩心心念念的泰西商业联盟,从道理上讲,是根本站不住脚。
因为以西班牙为主导的分配,最终就是抽穷地的血,富裕之地,还会嫌弃肚子里的穷骨头不懂感恩。
这泰西商业联盟能建立才有鬼,因为费利佩的主张,从头到尾,都只想要好处,不想承担任何的责任。
若是这个商业联盟真的那麽好,不用费利佩威逼利诱,大家坐到一起,也是可以谈一谈的。
大明真的很大,大明也是一个整体。
申时行不止一次提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明反对大明,这种反对,就是客观描述大明各地区之间因为发展不平衡带来的撕裂。
大明不会永远伟大,甚至会灭亡,这是读过阶级论第三卷的大臣们,承认的一个共识。
没有长生不老,没有万世不移,即便是嘴上不说,第三卷自然而然的推论,都能读出来。
大明江山永固,日月山河永照,这是一种美好的丶不可能实现的愿景。
而大明反对大明这种撕裂表现在军事丶经济丶文化丶政治等多个方面,大明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不是大光明教描述的充满智慧和哲人的地上神国,也不是极乐教塑造的没有任何烦恼的极乐净土。
大明就是大明,一个自我反对丶自我纠错丶自我对抗的对立统一的矛盾体,并且会继续反对丶纠错丶对抗。
最后一批选贡案的案犯被斩首示众,挂在了朝阳门的城墙上,这些势要豪右的爪牙们,全都被移交到松江府,接种了牛痘,上船送往吕宋丶旧港丶金池三大总督府和金山城。
到了这个时候,南衙的势要豪右终于松了口气。
持续了将近六个月的选贡案,终于落下了帷幕,皇帝终于收回了自己锋利的爪牙,再次从暴君,变回仁君的时候,整个南衙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街上的大栅栏被拉回了谯楼之中,五城兵马司收回了放在九门戒严的校尉,货物再次沿着秦淮河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南京。
秦淮河畔再次变得车水马龙,边淮列肆,专门服务丹阳富贵人家的店铺,再次开业,依旧是人头攒动。
热闹的就像是什麽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是纸醉金迷的南京城。
莫愁湖由秦淮河水汇聚而成,在南京城西南石城门外,秦淮河从三山门入城,入门不到三里就是上浮桥和下浮桥,在这上下浮桥之间,就是锦作坊,这里天下闻名,是文人墨客到南京后必去的地方。
桂楫凌波十里欢,风扶画舫雨含烟。
夜游惊鹊思多艳,情洒秦淮醉晚天。
秦淮河畔的不夜天,可是闻名遐迩,夕阳渐去,染遍晚霞,皎月初现,欲语还休,桨声汩汩,如泣如诉。
天光映着秦淮河上大小画舫上的点点灯火,氤氲出一片片朦胧的烟霭;
在重重迭迭的光影之中,船桨轻轻掠过河面,留下缕缕水痕,伴随着丝竹之声荡向了远方。
「这就是秦淮河畔吗?景美丶人更美,怪不得让人流连忘返。」王夭灼戴着一个帷帽,皂纱垂丝网,天生丽质的面庞若隐若现,多了几分朦胧的美。
她倚靠在桂兰楼的凭栏处,和皇帝陛下随意的说着话,她今天是黄公子的王夫人,不是王皇后身份。
桂兰楼,出自《楚辞》的桂棹兮兰枻,『桂棹』指用桂木做的船。『兰枻』就是用兰木制成的船桨,意思是高贵典雅的湖畔酒楼,这家酒楼是魏国公徐邦瑞的产业。
徐邦瑞和徐维志,坐在不远处有些坐立不安。
陛下要来棹兰楼的消息,五天前就告诉了魏国公府,魏国公府精心准备了一番,知道陛下是『微服私访』,但徐邦瑞完全不知道王皇后也会一起来!
魏国公府准备了许多攒劲儿的节目,现在王皇后在,魏国公父子二人,是如坐针毡。
因为桂兰楼下各种音乐声不断,台下十八位美人,随着音乐和秦淮河的汩汩水声,翩翩起舞,如果不是这些美人穿的太过于清凉了些,徐邦瑞和徐维志不会如此紧张,真的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一层纱衣,一层抹胸,亮色的肌肤,在纱衣之下若隐若现。
「夫君要不要带回去几个?」王夭灼打量着下面的女子,年龄都不大,全都是青春靓丽。
「带什麽带,净说些胡话,就这些烟花世界的女子,入不得宫门。」朱翊钧笑了笑,王夭灼吃味也正常。
但烟花世界女子,带回去,李太后丶陈太后真的要发飙的,朱翊钧才不会自找麻烦。
朱翊钧看了一会儿,摇头说道:「跳得挺好的,但有些不太雅致。」
王夭灼本身非常精通音律,她对这些曲子不是很感兴趣,她有些感慨的说道:「这次南巡,沿途的官吏们倒是体贴的很,只要有机会,就会献些美人,和上次完全不同了,总算是长了点恭顺之心。」
皇帝喜不喜欢接不接受,是一回事儿,献不献是另外一回事儿。
「松江府禁绝了娼妓,这应天府什麽时候才能跟上呢?」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这些女子,看似风光,不过都是些苦命人罢了。
朱翊钧眼中的秦淮河畔,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罪孽地,秦淮河都冲刷不掉的罪孽,和床底的淤积一样厚实。
千古悠悠,这秦淮河里,又有多少冤魂在嗟叹。
朱翊钧也就是做不到,他要是能做到,就会把这娼妓事,完全禁绝。
「停了吧。」朱翊钧对着徐邦瑞挥了挥手。
他本来有手段,可以慢慢安置这些从良的娼妓,那时候,京师的娼妓都变得丑陋了起来,一切一切都在变好。
后来,一些从良娼妓,借着织娘良家的身份,招摇撞骗,官厂对这些从良女子关上了大门,朝廷又失去了这种手段。
一切似乎没有什麽改变,除了一些侥幸的人获得了救赎,一切的一切似乎还在按照过去的轨迹在运行。
「等到南衙和松江府差不多的时候,这秦淮河畔,大抵才会停下吧,夫君以为呢?」王夭灼笑着说道,陛下说的停了吧,何尝不是希望这秦淮河畔的罪恶,可以停下呢?
这需要很多的先决条件,无论如何松江府已经开了个好头,将娼妓丶青楼定为了非法,并且严厉打击。
松江府有各种各样的乱象,因为它走在万历维新的最前面,漫长的历史里,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借鉴,所以会犯一些错,踩一些坑,但总体而言,松江府在向前走。
这是朱翊钧在南京的最后一站,明天他就要继续南下到浙江,由浙江再到松江府,结束这次的南巡。
「又是这个顾眉生。」朱翊钧注意到了上台唱曲的女子,顾眉生上次唱了振武营兵变,可谓是字字泣血。
南京振武营兵变发生在嘉靖三十九年,当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时平倭的战场已经转移到了浙江南和福建地区,南京已经没有了倭患的威胁,以南京户部尚书马坤为首,开始拖欠南京备倭军粮饷。
事情以马坤削减掉了军兵妻室之月粮,最终引发了兵变的发生。
顾眉生是魏国公府的『女儿』,其实是魏国公从人牙行买来的,上一次魏国公就想把这女子投献给皇帝,但未能成功,四年匆匆而过,顾眉生依旧没有成婚。
「顾妹妹当真是好面容。」琴弦拨弄时,王夭灼露出了一个笑容,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显然顾眉生的琴弹的极好,至少能入的了王皇后的眼。
人美,琴声也美。
琴弦如水流过,音色逐渐高昂起来,她清亮的嗓音在桂兰楼内回荡了起来。
「万历朝,工坊乱,穷民苦力泪涟涟;刘东家,心肠歹,拒赔银钱酿祸端!」
「徐恶霸,逞凶顽,逼死老幼绝人寰;马三强,怒冲冠,血刃满门报仇冤!」
「朱天子,圣德彰,明察秋毫辨忠奸;斥豪右,护良善,王法昭昭不容宽。」
而这一次,顾眉生唱的是马三强。
王夭灼有些可惜,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不然这女子入宫做个姐妹也是不错,至少顾眉生愿意唱一唱这些穷民苦力悲惨的遭遇,和陛下有话可说。
顾眉生没有嫁人,更没有相好,再加上皇帝知道这女子的名字,魏国公也没苦苦相逼,左右不过多一双吃饭的筷子罢了。
顾眉生不肯嫁人的原因也简单的很,不愿给救命恩人的魏国公找麻烦,她嫁给谁也是天大的麻烦。
正统十三年,刑部侍郎齐韶,请托兵部侍郎徐琦丶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招致了杀身之祸。
因为这个史宣女儿被正统皇帝看上过,后来太后说一次选的美人太多,史宣女儿领了笔钱退了回去。
来年朱祁镇又想起来了这女子,要招入宫中,结果人已经嫁人了,后来,齐韶就被坐罪论斩了。
顾眉生诗书礼乐都很精通,若是皇帝不知道她的姓名也就罢了,皇帝既然知道了,顾眉生就没有嫁人的想法了。
「夫君,且收入宫来?」王夭灼想了想说道:「左右不过是个妃嫔而已。」
王夭灼一直在安排冉淑妃冉蕙娘侍寝,但陛下都没有理会,王夭灼和周德妃都已经有了身孕,陛下近前连个侍候的人都没了。
而且魏国公府在这一次选贡案里,用行动表明了态度,观其言察其行,不要光听人说什麽,要看他做什麽,这顾眉生入宫,也算是给魏国公家里吃颗定心丸。
王夭灼作为皇后,考虑问题,是非常全面的。
「也行吧,今晚让冉娘子到宫里来吧。」朱翊钧不仅准了顾眉生入宫,还准了冉娘子侍寝。
王夭灼和朱翊钧已经认识十七年了,青梅竹马,皇帝之前为什麽不肯,不是生气,而是心疑,怀疑冉娘子和南衙选贡案有关,即便是可能性微乎其微。
皇帝的疑心病很重很重,能信任的就那麽几个而已。
选贡案已经调查的很清楚了,冉蕙娘就是起了点不该起的心思,而且这点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在选贡案期间,把不满写到脸上去。
朱翊钧今天来桂兰楼,不是来风花雪月,而是来看聚谈的,因为选贡案宣告结束,皇帝要继续南巡了,这南衙暂停了许久的聚谈终于再次开始了。
而这次聚谈的话题,是马三强案。
这个案子,仍然争议很大,主讲的是五品格物博士林辅成,而和林辅成唱反调的是高攀龙,他在皇帝上一次南巡的时候,就和林辅成吵过一架,没吵赢。
这一次又来挑战林辅成了。
「不是,这林辅成又迟到了?!」朱翊钧看了看时辰,这聚谈迟迟没有开始,朱翊钧看到了高攀龙,却没看到林辅成,就知道这厮老毛病又犯了。
明知道皇帝闲暇无事一定会过来看看,结果又迟到!
「抱歉诸位,路上遇到了一位好友,就多说了几句,诸位海涵海涵。」林辅成着急忙慌的跑了进来,急得满头是汗,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人名叫李廷机,乃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
李廷机是万历十年顺天府乡试第一,万历十一年会试第一,差一点就三元及第了,可惜没拿到状元,殿试算学发挥不好,考了个二甲第六名,被皇帝紧急调到了南衙接替了林烃,成为了南京理工大学堂的祭酒。
南京国子监已经被取缔,原地改建,成为了南京理工大学堂。
李廷机考中了格物院格物博士,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仕途,进了格物院就和仕途绝缘了。
林辅成和李廷机因为《保定府游记》相识,认识已经数年之久,这次路上遇到了,这话匣子一开,林辅成就迟到了。
李廷机看到了二楼凭栏处的皇帝,起初有些疑惑,定睛一看,大惊失色!他见过皇帝数次,自然认识陛下。
而且陛下很好认,一身的腱子肉,坐在那儿就看起来格外的雄壮,但浑身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那是黄公子。」林辅成笑着说道:「我们光德书坊的大东家。」
逍遥逸闻这本杂报的大东家有两个,一个是黄公子,一个是王公子,林辅成对着皇帝拜了一下,算是见礼了。
陛下不是很在乎虚礼,有些人三呼万岁,但浑身反骨,有些人是真的忠君事。
「高攀龙,听说你又落榜了?」林辅成一看自己的对手,先戳了下高攀龙的心窝子。
高攀龙今年去北衙参加了会试,不出意外,再次落榜。
这不是皇帝刻意为之,划掉了高攀龙的名字,是万历十七年科举是皇帝亲自出的题,高攀龙答得乱七八糟,最终落选了。
「你。」高攀龙最恨人说这落榜事儿,结果林辅成一见面就是这麽一句,读书人吵架,虽然不骂娘,但句句都是奔着杀人去的。
「这读书人骂的就是脏啊。」朱翊钧一看这士大夫扯头发就乐,算是他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我自然会潜心治学,下次必然高中,就不劳林大师费心了,倒是我听说林大师在南洋纳了三房小妾,还被海寇给抢走了两个?」高攀龙脑筋转的很快,没有过多纠缠,而是骂了回去。
「谣言罢了,我下南洋,只有婢女一人随行,不是谁都跟畜生一样,到哪里就那点下三滥的事儿,高公子的风流韵事,我在南洋都听说了,上个月新娶了第九房?」林辅成并不恼怒,而是怼了回去。
高攀龙是势要豪右之家,别说第九房,就是第九十房也娶得起。
「胡说,那是,那是家人!」高攀龙涨红了脸,林辅成说的都是事实,高攀龙说的都是谣言。
林辅成指着高攀龙,对着李廷机哈哈大笑的说道:「哈哈哈!家人,四年未见,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还是没变。」
这一句话,直接让在场的士大夫们都笑了起来,高攀龙面色通红,聚谈讲道理讲不过,现在连骂街都骂不过了。
「不要东拉西扯了!」高攀龙一甩袖子说道:「今天要说的是马三强案。」
林辅成立刻回答道:「我支持朝廷的处置,杂报我都看过了,你们曲解夫子和孟子的话,二圣已经作古千年,还不肯放过夫子和孟子吗?夫子和孟子教你们漠视人间困厄之民了?」
林辅成今天跟吃了枪药一样,一登台,就是攻击性直接拉满,因为这个高攀龙就是把马三强案贵归罪到穷民苦力天生道德败坏,小人德草的笔正。
而且他还是绝对自由派,鼓噪阿片自由的那种人。
真的按照高攀龙的主张,这自由二字,很快就会散发着恶臭,被大多数人所抛弃。
所以林辅成的话,就越发的不客气了起来。
高攀龙站了起来,他端着手说道:「这穷民苦力,不读书便不明理,遇到事情就只知道暴起杀人,我说错了一点了吗?」
「陛下圣德昭彰,推行丁亥学制,行亘古未有之教化之功,人之初性本善,可这世间有太多的污浊,磨灭了这本性之善。」
「此案,马三强稍待时日,上海县衙门丶松江府衙门,自然给他一个公道,而不是现在得了个罪身,去了南洋,再不能回来腹地。」
「陛下就在南衙,马三强灭门惨案发生,陛下岂能容忍刘家?且不说兖州孔府陈大壮得了公允,朝阳门外悬挂六百二十二家势要皮骨,陛下未曾宽恕一家。」
朱翊钧眉头都拧成了疙瘩,这个高攀龙终于是走上了一条邪路,扛着忠君体国事主上威富之权的大旗,在封建帝制之下,进行道德绑架。
「这高攀龙没有恭顺之心。」连久居深宫的王夭灼听完这等话,立刻就反应起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圣上圣德,要小心。
有些人就是这样,把陛下圣训挂在嘴边,但从来没把圣训放在心里过,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做事又一套,生活在套子里的人,一层又一层。
这类人就是最典型的反装忠,王夭灼统管六宫,也见过这样的宦官丶宫婢。
「胡扯,《礼记·檀弓》之诫:苛政猛于虎也!尔早就忘得一乾二净了,就知道向下推罪,以经术饰吏事,我来问你,马三强案里,刘友嘉做了什麽?」林辅成看着高攀龙越发厌恶了起来。
上一次高攀龙可是说要放内帑兼济天下,现在装忠诚?
晚了!
「刘友嘉是刘友嘉,他自己蠢,一点点银子都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搭上性命,是自己活该。」高攀龙立刻来了一刀正义切割,直接划清界限,富养德行,肉食者之间,又不全都是道德败坏之徒。
林辅成脸上带着寒意,继续问道:「那万历九年的操戈索契呢?前年宁都丶瑞金丶宁化三县佃户攻破州县呢?」
「《请定工伤赔偿条例以安民生疏》过议推行,松江府查出类似案件,三百二十四起,真的只是刘友嘉个人行径吗?」
「换句话问,马三强案是一个必然,还是偶发案件呢?是穷民苦力心里的怨丶心里的恨堆积如山,最终导致如此恶性的案件爆发,还是马三强不读书不明理,不修德,铤而走险呢?」
林辅成发现,高攀龙非常善辩,他的观点逻辑是十分缜密的,今天这场聚谈,不是那麽好赢。
高攀龙将阶级矛盾异化为了劳资矛盾。
「自然是偶然。」高攀龙回答了之后,沉默了很久,才深吸了口气说道:「这人间的恶,数不胜数,类似的冤案,无穷无尽,自古以来,什麽时候,穷民苦力得到过公义二字?」
「不是偶然是什麽?大明国祚两百年,此类的事儿,又有多少呢?」
「林大师,不是凭姚光启丶王谦这一两个君子,就能澄清玉宇,平定天下冤狱了,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百个丶千个,也休想把这浑浊的世道,变得天朗水清!」
「世道本就是如此,昨天如此,今天如此,明天亦是如此。」
朱翊钧看着高攀龙,面色有些同情,对着王夭灼笑着说道:「丫头,你看他,他其实就是笃定了,大明可以千秋万代,信心比朕还足呢,觉得秩序可以保着他,保着他们家永远欺压穷民苦力。」
「朕都不知道大明哪天就亡了,他倒好,觉得世道会一直这麽下去。」
「不过他有句话是对的,读书少确实不太行,他但凡是把矛盾说,阶级论看完,就不会这样以为了。」
朱翊钧想到了一个人,徐霞客,这个一生都在游山玩水的士大夫,在他死后四年,家族二十六口,满门死于穷民苦力之手,江南奴变如火如荼。
真当大明可以长长久久,永世不灭?
「夫君,若是信了这等小人言语,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王夭灼可不想陛下突然失去了雄心壮志,把精力放到后宫来。
她的夫君是弘毅士人,是伟丈夫,是社稷主。
朱翊钧摇头说道:「他的这些话,朕听过很多次。」
「那些崇高的理想,那些坚定的意志,那些高洁的人格,最终都会被卑鄙者所窃取丶抹去丶代替;在人性本恶的面前,任何崇高,都显得那麽微小,如同长夜里的萤火,扑朔迷离。」
「若是咱连这都想不明白,还当什麽皇帝?」
奋斗的意义就在于在历史长河里留下那麽一把火炬,哪怕极其微弱。
林辅成也是一脸的同情,他走南闯北这麽多年,见了那麽多人,高攀龙这样的人,他见了很多很多,林辅成清楚他为什麽会这样想,矛盾说阶级论是一句没读过。
「我明白了,你是在等黄巢吧?」林辅成眼睛珠子一转,灵机一动回了一句。
「你!简直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高攀龙直接破防了,指着林辅成连挥了三下衣袖,脸色红成了猪肝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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