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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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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绥这一觉睡得极是昏沉。

再次悠悠转醒,只觉浑身乏力,好似筋骨都被人抽去重铸了一番,每个关节都透着酸软。

含章殿内光线柔和,铜雀灯燃着,暖黄的光晕洒在榻前,空气里弥漫着香甜……

她微微抬眼,窗外的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窗棂上砸出细小的水花,仿佛碎掉的珍珠。

雨还没有停——

她支起身子,发现囚衣早换成干净的寝衣,不由怔忡。

“外头什么时辰了?”

小昭守在一旁打瞌睡,见她醒来,忙不迭扑上去。

“姑娘,您可算醒了,你可吓死小昭了!”

薛绥抬手,轻轻抚了抚小昭的头,缓缓看向屏风前静坐垂泪的身影。

“公主也来了。”

文嘉看那一头白发铺满绣枕,忍不住别过脸去,将泪水偷偷拭去,方才强撑笑脸,示意冬序将熬好的参汤端过来,亲自试了温度,然后一勺勺喂进薛绥口中。

“我姨母从西兹带来的,说是圣山雪参,最能补气血。”

薛绥睫毛微微一颤。

喉间血腥气未散,却觉得这药汤格外清甜。

“有劳公主。”

文嘉扶她坐起,又塞了个枕头,被那满肩雪丝刺得眼眸微痛,顿时又红了眼眶。

“你何苦走出这一步,拿命来赌?”

薛绥就着她的手饮药,氤氲的热气在眉眼间蒙上一层薄雾,笑意里裹着三分狡黠。

“公主瞧我这模样,像是好赌之人么?”

文嘉眼眶盈满泪水,嗔怪不已。

“还笑!看看你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竟还笑得出来……”

薛绥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苍白纤细,好似没了往昔那股子朝气。

这阵子的牢狱磋磨,属实让人蚀骨销形。

“小昭,拿镜子来。”

小昭应声过去,小心翼翼把铜镜递到她面前。

薛绥抬眼。

铜镜中映出的满头白发,好似落了一夜的雪,发梢枯脆,在清风里缠成一团。

从旧陵沼,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

对着镜子扯出一抹笑,心境竟比从前透亮许多。

“这白发,倒也别致。”

文嘉攥着帕子,替她擦拭一下唇角,对着药碗吹了又吹。

“我若是你,早早便该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是非之地……”

一句话好似沾了水汽,沉甸甸坠在喉间,笑得比哭还难听。

薛绥不忍她眼波间微妙的可怜,后背斜斜往榻头一靠,轻声哄慰。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是非之地?我就爱搅和这摊浑水,顺手摸两条鱼,总比在岸上干瞪着眼珠子要强上许多……”

文嘉无奈,拿起药碗,赌气似的往前推了半寸。

“说不过你!快趁热都喝了吧,早些好起来。我家妞妞这些日子,天天吵着要来瞧你,我骗她你去山里修仙了,你要不快快转好,我都不知如何哄骗这小祖宗……”

“那就索性做个真仙,再封她做人间小仙童……”

薛绥淡笑应道,目光扫过小几上摆放的蜜渍青梅——

不想在这里也见到。

她低垂眼,拈起一枚含在口中,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

“好吃。”

一声轻叹,很是满足。

她无法描述这种“新生”的感觉,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看什么都透着股子新鲜劲儿,连呼吸都觉得畅快。

“含章殿果然与别处不同,这碗,羊脂玉质似的,碗侧的缠枝葡萄,好像拓下来的一般……”

文嘉怔怔望着她白发垂落却眉眼弯弯,神色悠然的模样,忽然明白这人是当真不将生死放在眼里的。

她咬了咬下唇,踌躇片刻,终是开口。

“平安可知,端王递了请罪折子,要辞去所有差事、自请去守皇陵。朝堂上为也此闹得不可开交……这次,端王为了你,也是把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薛绥一怔。

眼底晃出细碎涟漪,衬着她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以为他当真是为了我?”

“不是么?”文嘉喉间发紧。

想到端王平素的疏冷无情,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薛绥低头轻饮一口药汤,“戏做三分真,他心里未必没有半分悔意。只可惜——他不全然是为了救我,而是借我这把刀,剖开自己的胸膛给天下人看——看他如何忍辱负重,看他如何大义灭亲……”

她的声音,比窗外秋雨还要寒凉。

文嘉大为震动,一时怔怔。

薛绥用银匙轻轻搅着参汤。

药碗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只隐隐可见一抹凉薄的笑

“风口浪尖上,储位之争,恰似困兽之斗。眼下平乐罪证铁实,已经是一步死棋。他若不祭出平乐,必被牵连通敌案,永无翻身之日。如今以我之名,既塑忠孝,又博深情……”

小昭拧着眉,满脸困惑,“姑娘,婢子不懂……”

薛绥放下汤碗,伸手拨弄白发,笑意清浅。

“不懂更好。”

懂得太多,这世间的乐趣和真情,也就少了。

李桓这人精于博弈,四海之内皆为棋子,哪来什么真情实意?

如果他这次直接把平乐推出去,未免显得凉薄心狠。

为了公理正义和心中所爱,那就是重情重义。

他想让皇帝和满朝文武看到的,正是他大义灭亲,坚守正义的样子……

不过,她也恰恰利用了这一点,借李桓之手,彻底把平乐钉死在耻辱柱上……

小昭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太子殿下呢?总该是真心的吧?”

薛绥拿起一颗莹润剔透的蜜渍青梅,端详良久……

默然垂下眼,勾起一抹淡笑。

“捎信给锦书姑姑,让她尽快找到玉衡师姐……”

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环佩叮咚之声。

图雅公主身着一袭雪白绒边长裾,带着两名侍女款步而入。

她面上依旧蒙着轻纱,只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眸,腕间的银铃随着动作摇曳出声,恍若春日溪流溅碎石,很是动听。

“薛侧妃醒了?”

薛绥扶着小昭的胳膊,缓缓起身,朝她躬身行礼。

“回公主,昨日已在御前请旨,从此薛六是自由身。承蒙公主收留,这份情义,薛六记下了。”

图雅眸底流露出一丝了然笑意。

随即抬手示意侍女,将一个檀木锦匣捧上来放好。

“这些是我亲手抄录的祈福经文,可镇心魔,辟除邪祟。薛六姑娘闲暇时不妨一读……”

“有劳公主,当日在陛下面前美。”

薛绥抬眸与图雅对视。

烛火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金光,白发垂落,难辨神色。

图雅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怜悯。

半晌,才轻轻一笑,“薛六姑娘聪慧过人,又何须旁人美?陛下留你在含章殿养病,必是信你无辜。”

“公主谬赞。”薛绥抬眼,也在打量图雅。

“那日在清辉殿,卢二姑娘诬陷我下毒,是公主不惧是非,出面作证……虽不能得见公主真容,也知定是心细如发的巾帼仁者……”

图雅瞳孔微微一暗。

“女子最懂女子的艰难。大漠的风,长安的月,这天下的女子,都是苦命人。”

殿内气氛瞬间冷凝。

香炉中袅袅的伽南香,似在诉说着无声的悲凉。

图雅忽然展颜一笑,“罢了,你且安心养病。缺什么只管吩咐,我自会着人送来。”

薛绥又是一番称谢不提。

待图雅离去,小昭才敢长出一口气。

“姑娘,这图雅公主看着和善,怎么婢子对着她竟有些紧张?”

文嘉望着消失在雨幕中的窈窕身影,颔首点头。

“莫说是你,我也一样发怵。”

薛绥轻声:“深宫之中,表里不一最是寻常。好人也不一定要长着菩萨脸。”

小昭瞪大眼睛:“姑娘是说……”

“小昭。”薛绥打断小昭的话,目光落在窗外的天色上。

“你去找王太医讨些安神药吧,我这一宿,尽做噩梦……”

小昭应声,快步出去了。

她这才转头直视文嘉。

“公主,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文嘉怔住,“有什么事,还要瞒着小昭的?”

薛绥微微一笑,拿起铜镜对着烛火转动,指尖缠绕着雪色的发丝。

“三千烦恼丝,不如斩了干净。小昭心软下不去手,想请公主借一把快刀……”

文嘉喉头微动,目光落在她锁骨的伤疤上。

有些事小昭不懂,她或许能懂。

这斩的不是烦恼丝,是前尘执念,是困局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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