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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霜鬓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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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如铅块压城,一场秋雨骤然落下。

雨丝斜斜,将端王府那株老槐树洗得苍翠欲滴。

李桓攥着油纸伞的竹骨,面色冷凝。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立在他身侧,孕肚微隆,脸上的忧郁比伞面上绘的墨竹,更显萧索。

“王爷,郭三姑娘已候了半个时辰,既不肯进屋避雨,也不肯离去……”

阿吉欲又止,看着主子浸湿的袍角。

“她念着薛侧妃的情分,一心想救。”

李桓眉峰微蹙,伞面稍稍抬起,露出郭云容立在槐树下的狼狈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件蜜合色襦裙,脚下一双软缎绣鞋也浸湿了雨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没有人能够理解,堂堂一个国公府千金,钦定的太子妃,为何要为一个狱中的死囚,纡尊降贵地四处奔走,不顾体面在雨里站成落汤鸡。

薛六到底有何灵通,值得她如此肝胆相照?

“去取件蓑衣来。”薛月沉忽然开口,声线温婉。

“再着小厨房煨碗姜茶,姑娘家最怕寒湿入体,仔细染了风寒。”

阿吉领命而去。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紧了紧,忽然笑道:

“殿下莫怪妾身多嘴,郭家妹妹这般冒雨陈情,要是不应下她这份心意……传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嫡亲姐姐凉薄,不如外人亲厚,往后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李桓斜睨过去,正撞上郭云容抬起的眼。

少女慌忙屈膝行礼,身子好似不受风的轻颤。

“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就罢就要拜下,翡翠抢步上前,拦住她。

“姑娘,我们家王妃身子有孕在身,受不得如此大礼……”

郭云容面露窘迫,目光含着怯意,很是羞愧无助。

“云容唐突,原不该惊扰王妃静养……只是薛侧妃在牢中病重,狱卒又处处刁难,云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求不到旁人了,只得厚着脸皮登门……还请恕罪……”

少女双颊绯红,声音混在深秋的雨幕里,细若蚊蝇,

李桓一不发。

薛月沉却是伸手虚扶,神色温柔。

“好妹妹,难得你有这般情义,记挂着我家六妹妹,姐姐感激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你……”

她望一眼李桓,又示意翡翠将蓑衣披在她身上。

“实不相瞒,我和王爷正在想法子帮她呢。”

郭云容眸子倏地亮了,连呼吸都欢快了几分。

“苍天有眼,薛侧妃定能逢凶化吉!”

薛月沉安抚地朝她点点头。

“放心!我是她姐姐,怎会弃她不顾……”

“多谢王妃菩萨心肠,多谢王爷宽宏海量……今日之情,云容铭记于心,往后愿为两位祈福一生……”

“阿吉——”李桓望着她喋喋不休、满心期盼的模样,忽显不耐。

“即刻备车,送郭三姑娘回府!”

郭云容是忐忑不安地走的,不时回头,连呼吸都压得极轻,好似生怕他们会反悔似的。

薛月沉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觉腕间佛珠硌得生疼……

这是傅氏今早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在普济寺求的,已在佛前供够了七七四十九日了,能保胎安神、化解灾厄。

可她眼下,半点都安定不下来。

李肇昨夜突袭西市擒了平乐,朝野震动。

谁都知道,李桓与她是一母所生,端王府也瞬间成了风口浪尖。若平乐罪名坐实,李桓的处境将比那些深陷平乐一案的大臣更为艰难……

一旦受到平乐的牵连,那储君之争、朝堂局势,都将翻天覆地,甚至重写格局……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纵是嫡长子,日后也前途未卜。

薛家满门的荣华富贵,她的锦绣前程,一夕间变得扑朔不定……

萧家这两日频频登门密会,字里行间都在暗示李桓,要趁势将李肇和薛六弑妃一案做实,好彻底斩断东宫羽翼。

薛月沉轻抚着小腹,眉间尽是忧虑。

“王爷,我们且去看上一眼六妹妹吧。她在牢中熬了这些时日,想必已吃尽了苦头,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有碍王府颜面……”

李桓没有作声,任由雨水顺着伞骨滴在肩头,恍若未觉。

入夜,雨仍未停。

李肇坐在雨雾下的马车里,看侍卫往漕船上搬运三寸厚的柏木棺材,眼底尽是冷意。

棺材码得整整齐齐,上头覆着新割的稻草,很快便被雨水浸透……

关涯捧来一件粗布短打,他瞧了瞧,随手扔在旁边。

“几时了?”

“亥初刻。”

“狱中如何?”

元苍掀开半幅帘子,低声禀报。

“回殿下,那女囚贴上特制的人皮面具,与薛六姑娘足有七分相似……”

李肇神色冷凝,点点头。

梅如晦坐在他对面,警惕望了眼四周。

“记着,三更时分,运泔水的牛车必须经过丙字狱外墙,梆子一响,便要行动……”

元苍点头。

梅如晦望着漕船上飘摇的灯笼,忧心忡忡。

“陈圭虽已打点妥当,但今日入夜,太后突召王伯安入宫,不知是何用意……”

“第七日了,雪里枯毒性如何,她比我们更心急。”李肇将玄铁剑缠上麻布,面容肃冷。

“这个时候她不召王伯安入宫,才不寻常……”

话音未落,船舱木板突然传来轻响。

李肇眼神骤冷,正要抽剑出鞘……

却见一只黑猫拱着湿漉漉的脑袋,钻了出来。

“邪门!”梅如晦低骂一声,只觉脊背有隐隐的冷汗。

出发前,他卜了一卦,卦象不好。

明明安排得滴水不漏,可他心下总是没来由的不安,就像这只突然出现的猫,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黑猫招财,吉兆。”李肇却勾唇一笑,从马车里翻出一块酥酪,掰碎了放在掌心,亲自去喂那只猫。

梅如晦:“……”

心狠手辣的太子和给野猫分点心的李肇。

没错,是同一个人。

雨水滴滴答答地积成水洼,倒映着一人一猫的影子。

寒夜清凉。

端王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薛月沉望着铜镜中浮肿的眼睑,突然眼眶一红,将梳篦狠狠掷在地上。

“王妃息怒……”翡翠慌忙去捡。

许是怀着身子变娇气了,王妃近几日越发敏感多疑、暴躁易怒,连翡翠这种近身侍候的下人,也要小心翼翼。

薛月沉抚着鬓角,一脸凄苦。

“我是不是变丑了?”

“怎么会呢?有了小世子的福气,王妃气色红润,比从前更显添贵气呢。”

“贵气?”薛月沉苦笑,“连自家夫君都不愿见我,这贵气又有何用?”

说罢忽而转头,问翡翠。

“王爷呢?”

王爷从早忙到晚,多日不来映月居了。

翡翠有些尴尬,连忙低头掩饰。

“婢子先头问过阿吉,说是在书房看卷宗……”

“分明在躲我。他不来找我,那我便去寻他。”

薛月沉裹着一件厚厚的披氅闯入雨幕,撑着伞过去。然而,书房里冷炉无烟,茶盏已凉,里头空无一人。

她脸色骤变,淋着雨水冲下台阶,追赶出去——

正好看见李桓的马车消失在府门……

一阵冷风卷过来,她晃了晃神。

“备车!”

李桓前脚离开,薛月沉后脚便跟了上去。

马车在雨夜里疾驰而过,待停下来,她才发现眼前是刑部大牢。

她攥紧汗湿的帕子,指尖因用力泛白。

“王妃,回去吧。”翡翠劝道:“这等不祥之地……”

“不。我也得去瞧瞧六妹妹。”

薛月沉固执地推开翡翠的手,拂袖踩上马杌。

“王妃当心脚下。”翡翠连忙扶住她,双脚尚未落地,突见前方灯火划破雨幕而来。

侍卫挑高的风灯光晕里,李桓负手而立,神色间好似笼着一层薄霜。

薛月沉怔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腹,脸上局促不安。

“王爷,妾身惦记六妹妹的身子,一时情急,跟了来……”

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神色冷漠,又眼眶发热,委屈地低下头去。

“妾身不该任性妄为,打扰王爷公务……”

“走吧。”李桓解下披风披在她肩头,伸出手来。

薛月沉惊喜抬头,提着湿重的裙摆,小步跟上。

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让薛月沉险些呕吐出来。

狱道狭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石壁上的油灯明明灭灭,将人影扯成扭曲的鬼面,两侧木栅栏后,偶尔传来的几道呻吟,带着令人牙酸的颤音,仿佛走在黄泉路上,说不出的森然……

她心惊胆战,亦步亦趋……

终于到了甬道最深处。

她看到了……

牢里那个人。

女人。

是薛六?

她在稻草里卷着,身上裹着破烂的囚服,后背靠在霉斑遍布的石壁上,领口松垮,露出锁骨处狰狞旧疤,那张总是噙着微笑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唇上还结着干涸的血痂……

更骇人的是,她满头乌亮如漆的青丝,此刻如同月光泻下,在狱火的幽光里泛着诡异的霜白……

满头鸦青成白发……

倏然间,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气。

“怎么会……怎会如此?”薛月沉的惊呼卡在喉间。

她丢开李桓,踉跄着扑到木栅前,将铁锁撞得叮当作响,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王爷,六妹妹怎会病成这般模样?”

李桓没有回答,袖风翻动间,已如疾风般抽剑挑断铁锁,旋即闪身而入……

皂靴碾过草席上散落的药渣,他声音发颤。

“你吃了什么,告诉本王,你究竟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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