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如铅块压城,一场秋雨骤然落下。
雨丝斜斜,将端王府那株老槐树洗得苍翠欲滴。
李桓攥着油纸伞的竹骨,面色冷凝。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立在他身侧,孕肚微隆,脸上的忧郁比伞面上绘的墨竹,更显萧索。
“王爷,郭三姑娘已候了半个时辰,既不肯进屋避雨,也不肯离去……”
阿吉欲又止,看着主子浸湿的袍角。
“她念着薛侧妃的情分,一心想救。”
李桓眉峰微蹙,伞面稍稍抬起,露出郭云容立在槐树下的狼狈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件蜜合色襦裙,脚下一双软缎绣鞋也浸湿了雨水,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没有人能够理解,堂堂一个国公府千金,钦定的太子妃,为何要为一个狱中的死囚,纡尊降贵地四处奔走,不顾体面在雨里站成落汤鸡。
薛六到底有何灵通,值得她如此肝胆相照?
“去取件蓑衣来。”薛月沉忽然开口,声线温婉。
“再着小厨房煨碗姜茶,姑娘家最怕寒湿入体,仔细染了风寒。”
阿吉领命而去。
薛月沉扶着翡翠的手紧了紧,忽然笑道:
“殿下莫怪妾身多嘴,郭家妹妹这般冒雨陈情,要是不应下她这份心意……传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嫡亲姐姐凉薄,不如外人亲厚,往后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李桓斜睨过去,正撞上郭云容抬起的眼。
少女慌忙屈膝行礼,身子好似不受风的轻颤。
“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就罢就要拜下,翡翠抢步上前,拦住她。
“姑娘,我们家王妃身子有孕在身,受不得如此大礼……”
郭云容面露窘迫,目光含着怯意,很是羞愧无助。
“云容唐突,原不该惊扰王妃静养……只是薛侧妃在牢中病重,狱卒又处处刁难,云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求不到旁人了,只得厚着脸皮登门……还请恕罪……”
少女双颊绯红,声音混在深秋的雨幕里,细若蚊蝇,
李桓一不发。
薛月沉却是伸手虚扶,神色温柔。
“好妹妹,难得你有这般情义,记挂着我家六妹妹,姐姐感激还来不及,如何会怪罪你……”
她望一眼李桓,又示意翡翠将蓑衣披在她身上。
“实不相瞒,我和王爷正在想法子帮她呢。”
郭云容眸子倏地亮了,连呼吸都欢快了几分。
“苍天有眼,薛侧妃定能逢凶化吉!”
薛月沉安抚地朝她点点头。
“放心!我是她姐姐,怎会弃她不顾……”
“多谢王妃菩萨心肠,多谢王爷宽宏海量……今日之情,云容铭记于心,往后愿为两位祈福一生……”
“阿吉——”李桓望着她喋喋不休、满心期盼的模样,忽显不耐。
“即刻备车,送郭三姑娘回府!”
郭云容是忐忑不安地走的,不时回头,连呼吸都压得极轻,好似生怕他们会反悔似的。
薛月沉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觉腕间佛珠硌得生疼……
这是傅氏今早特意派人送来的,说是在普济寺求的,已在佛前供够了七七四十九日了,能保胎安神、化解灾厄。
可她眼下,半点都安定不下来。
李肇昨夜突袭西市擒了平乐,朝野震动。
谁都知道,李桓与她是一母所生,端王府也瞬间成了风口浪尖。若平乐罪名坐实,李桓的处境将比那些深陷平乐一案的大臣更为艰难……
一旦受到平乐的牵连,那储君之争、朝堂局势,都将翻天覆地,甚至重写格局……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
纵是嫡长子,日后也前途未卜。
薛家满门的荣华富贵,她的锦绣前程,一夕间变得扑朔不定……
萧家这两日频频登门密会,字里行间都在暗示李桓,要趁势将李肇和薛六弑妃一案做实,好彻底斩断东宫羽翼。
薛月沉轻抚着小腹,眉间尽是忧虑。
“王爷,我们且去看上一眼六妹妹吧。她在牢中熬了这些时日,想必已吃尽了苦头,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有碍王府颜面……”
李桓没有作声,任由雨水顺着伞骨滴在肩头,恍若未觉。
入夜,雨仍未停。
李肇坐在雨雾下的马车里,看侍卫往漕船上搬运三寸厚的柏木棺材,眼底尽是冷意。
棺材码得整整齐齐,上头覆着新割的稻草,很快便被雨水浸透……
关涯捧来一件粗布短打,他瞧了瞧,随手扔在旁边。
“几时了?”
“亥初刻。”
“狱中如何?”
元苍掀开半幅帘子,低声禀报。
“回殿下,那女囚贴上特制的人皮面具,与薛六姑娘足有七分相似……”
李肇神色冷凝,点点头。
梅如晦坐在他对面,警惕望了眼四周。
“记着,三更时分,运泔水的牛车必须经过丙字狱外墙,梆子一响,便要行动……”
元苍点头。
梅如晦望着漕船上飘摇的灯笼,忧心忡忡。
“陈圭虽已打点妥当,但今日入夜,太后突召王伯安入宫,不知是何用意……”
“第七日了,雪里枯毒性如何,她比我们更心急。”李肇将玄铁剑缠上麻布,面容肃冷。
“这个时候她不召王伯安入宫,才不寻常……”
话音未落,船舱木板突然传来轻响。
李肇眼神骤冷,正要抽剑出鞘……
却见一只黑猫拱着湿漉漉的脑袋,钻了出来。
“邪门!”梅如晦低骂一声,只觉脊背有隐隐的冷汗。
出发前,他卜了一卦,卦象不好。
明明安排得滴水不漏,可他心下总是没来由的不安,就像这只突然出现的猫,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黑猫招财,吉兆。”李肇却勾唇一笑,从马车里翻出一块酥酪,掰碎了放在掌心,亲自去喂那只猫。
梅如晦:“……”
心狠手辣的太子和给野猫分点心的李肇。
没错,是同一个人。
雨水滴滴答答地积成水洼,倒映着一人一猫的影子。
寒夜清凉。
端王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薛月沉望着铜镜中浮肿的眼睑,突然眼眶一红,将梳篦狠狠掷在地上。
“王妃息怒……”翡翠慌忙去捡。
许是怀着身子变娇气了,王妃近几日越发敏感多疑、暴躁易怒,连翡翠这种近身侍候的下人,也要小心翼翼。
薛月沉抚着鬓角,一脸凄苦。
“我是不是变丑了?”
“怎么会呢?有了小世子的福气,王妃气色红润,比从前更显添贵气呢。”
“贵气?”薛月沉苦笑,“连自家夫君都不愿见我,这贵气又有何用?”
说罢忽而转头,问翡翠。
“王爷呢?”
王爷从早忙到晚,多日不来映月居了。
翡翠有些尴尬,连忙低头掩饰。
“婢子先头问过阿吉,说是在书房看卷宗……”
“分明在躲我。他不来找我,那我便去寻他。”
薛月沉裹着一件厚厚的披氅闯入雨幕,撑着伞过去。然而,书房里冷炉无烟,茶盏已凉,里头空无一人。
她脸色骤变,淋着雨水冲下台阶,追赶出去——
正好看见李桓的马车消失在府门……
一阵冷风卷过来,她晃了晃神。
“备车!”
李桓前脚离开,薛月沉后脚便跟了上去。
马车在雨夜里疾驰而过,待停下来,她才发现眼前是刑部大牢。
她攥紧汗湿的帕子,指尖因用力泛白。
“王妃,回去吧。”翡翠劝道:“这等不祥之地……”
“不。我也得去瞧瞧六妹妹。”
薛月沉固执地推开翡翠的手,拂袖踩上马杌。
“王妃当心脚下。”翡翠连忙扶住她,双脚尚未落地,突见前方灯火划破雨幕而来。
侍卫挑高的风灯光晕里,李桓负手而立,神色间好似笼着一层薄霜。
薛月沉怔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腹,脸上局促不安。
“王爷,妾身惦记六妹妹的身子,一时情急,跟了来……”
见他目光沉沉地盯着自己,神色冷漠,又眼眶发热,委屈地低下头去。
“妾身不该任性妄为,打扰王爷公务……”
“走吧。”李桓解下披风披在她肩头,伸出手来。
薛月沉惊喜抬头,提着湿重的裙摆,小步跟上。
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让薛月沉险些呕吐出来。
狱道狭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石壁上的油灯明明灭灭,将人影扯成扭曲的鬼面,两侧木栅栏后,偶尔传来的几道呻吟,带着令人牙酸的颤音,仿佛走在黄泉路上,说不出的森然……
她心惊胆战,亦步亦趋……
终于到了甬道最深处。
她看到了……
牢里那个人。
女人。
是薛六?
她在稻草里卷着,身上裹着破烂的囚服,后背靠在霉斑遍布的石壁上,领口松垮,露出锁骨处狰狞旧疤,那张总是噙着微笑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唇上还结着干涸的血痂……
更骇人的是,她满头乌亮如漆的青丝,此刻如同月光泻下,在狱火的幽光里泛着诡异的霜白……
满头鸦青成白发……
倏然间,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气。
“怎么会……怎会如此?”薛月沉的惊呼卡在喉间。
她丢开李桓,踉跄着扑到木栅前,将铁锁撞得叮当作响,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王爷,六妹妹怎会病成这般模样?”
李桓没有回答,袖风翻动间,已如疾风般抽剑挑断铁锁,旋即闪身而入……
皂靴碾过草席上散落的药渣,他声音发颤。
“你吃了什么,告诉本王,你究竟吃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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